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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陶淵明的親友團

揭秘陶淵明的親友團

  現在流行的陶淵明集子的版本,第一首作品就是四言詩《停雲》。“停雲”是凝聚不散的雲。詩前有小序:

  《停雲》,思親友也。湛新,園列初榮,願言不從,嘆息彌襟。

  淵明園中花已初綻,他也準備好了新釀的酒,準備著和朋友一起聚會,但不巧的是偏偏趕上陰雨天氣,朋友都不能來,淵明感到非常遺憾。於是淵明就寫了這首思親友的《停雲》:

  靄靄停雲,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靜寄東軒,春獨撫。良朋悠,搔首延佇。

  停雲靄靄,時雨。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願言懷人,舟車從。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怡餘情。

  人亦有言:日月於徵。安得促席,說彼平生。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翩止,好聲相和。

  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願言不獲,抱恨如何!

  有人認為此詩中“八表同昏,平路伊阻”也蘊含了對時局混亂的感慨。從中國傳統詩歌手法來看,這是很有可能的,但也不用坐實。此詩還是以寫思念親友為主。前人對《停雲》的藝術成就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如劉克莊說:“四言自曹氏父子、王仲宣、陸士衡後,惟陶公最高,《停雲》、《榮木》等篇,殆突過建安矣。”(《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郎瑛《七修類稿》也說:“若淵明《停雲》、茂先《勵志》等作,當為最古者也。……靖節最為高古,元嘉以後,雖有三謝諸人,漸為鏤刻。”又說:“《停雲》溫雅和平,與《三百首》近,流逸鬆脆,與《三百首》遠,世自有知此者。”然而詩中所思的親友到底是誰呢?親人之中,也許便有前面提到的從弟仲德、敬遠吧。至於友人,作者不說,我們也不得而知。

  淵明非常喜歡和朋友們聚會,他認為不一定非得是血緣關係的親人,志同道合者,四海皆兄弟也。淵明《雜詩十二首》的第一首就把這種想法寫得淋漓盡致: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

  最後四句,經常被單拿出來作為勉勵世人珍惜光陰努力上進的詩句,不過要連著前文看,這個“及時當勉勵”是不是有點“行樂須及春”的味道呢?

  淵明詩中提到過一些有名有姓的朋友,有些是官員,有些是隱士。我們按照作品的時間順序(有些淵明沒有直接表明時間,是後人考證推測的,也未必準確),把這些有名有姓的人物請出來,一一見面。有些人有淵明有著比較深的感情,有些也只是偶有詩作往來,並無深交。

  郭主簿:主簿是主管簿籍文書的官職。郭主簿生平事蹟不詳。陶淵明有《和郭主簿二首》,有人根據詩中“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兩句推測此詩作於晉安帝元興元年(公元402年)前後。不過淵明也不是隻有一個兒子,所以這兩句恐怕也未必能過作準。這兩首詩第一首是夏天寫的,第二首是秋天寫的,透過描寫景物,寄託了恬淡閒適的情趣與貞潔清高的品格。我們只選第一首給大家看看:

  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開我襟。

  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餘滋,舊谷猶儲今。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此事真夏樂,聊用忘華。

  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其一)

  丁柴桑:此人系陶淵明家鄉柴桑的縣令。丁某人擔任柴桑縣令大約是在元興二年(403年)前任縣令劉程之棄官歸隱之後。陶淵明有一首四言詩《酬丁柴桑》,讚頌了丁柴桑的美德,也寄寓了對他的期望,並寫他們在一起開懷暢遊的情形。詩非上品,就不具引了。

  胡西曹、顧賊曹:西曹、賊曹,都是州從事官名,二人名字及事蹟均不可考。陶淵明有一首《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就是他和了胡某人一首詩,也拿給顧某人看看。看此詩“飄飄吹我衣”和《歸去來兮辭》中“風飄飄而吹衣”很像,有可能是一個時期的作品,所以有人認為是晉安帝元興二年癸卯(403年)的詩作。淵明與此二人也沒有太深的交往。詩亦不引。

  殷晉安:殷鐵,字景仁,曾任江州晉安郡南府長史椽,故稱殷晉安。殷鐵在晉安南府時,住在潯陽,和陶淵明有過交往。義熙七年(411年),劉裕任太尉,徵召殷鐵為參軍,陶淵明作此《與殷晉安別並序》詩贈別。上述情況都是淵明小序中提到的。淵明選擇了“隱”,而殷鐵選擇了“仕”,所以淵明在詩中說他們倆是“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但是淵明尊重朋友的選擇,並很想念他,希望他有空還回來看看故人:“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為因。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

  戴主簿:姓名事蹟不詳。淵明有一首《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詩中有“發歲始俯仰,星紀奄將中”一句,有人根據《晉書·天文志》“自南鬥十二度至須女七度為星紀,於辰在醜”推測出這一年是晉義熙九年(413年),歲在癸丑。詩中寫了順應自然,以終天年的生活態度,認為這樣就很好了,不必求仙訪道——“即事如已高,何必昇華”。

  劉柴桑:劉程之,字仲思,彭城(今江蘇銅山縣)人,曾任柴桑縣令,故稱“劉柴桑”,後棄官歸隱。入宋之後,人又稱之為“劉遺民”。他與周續之、陶淵明被稱為“潯陽三隱”。蕭統《陶淵明傳》說:“時周續之入廬山,事釋慧遠,彭城劉遺民亦遁跡匡山,淵明又不應徵命,謂之‘潯陽三隱’。”這三隱之中,有兩位信佛的,一個是周續之“事釋慧遠”,一個是劉遺民,他是慧遠白蓮社十八賢之一。晉安帝義熙十年(414年)七月,廬山東林寺主持慧遠等人結白蓮社,招陶淵明入社。劉柴桑當時以詩相招,而淵明不肯,便和了此詩。表明自己喜歡過躬耕飲酒的生活,不願入山學佛。詩的最後幾句說:“耕織稱其用,過此奚所須?

  去去百年外,身名同如。”(如:隱沒,消失。:yì)同一年,淵明還有一首《酬劉柴桑》,最後幾句是:“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讀“否”,陽平)?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遊。”蘇軾《書淵明酬劉柴桑詩》說:“‘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此言真可為啼然也。”大約老人都有這種感慨,杜甫不也說“漸老逢春能幾回”麼?

  周續之、祖企、謝景夷:周續之,字道祖,博通五經,前面說過他入廬山事釋慧遠,與劉遺民、陶淵明號稱“潯陽三隱”。祖企、謝景夷,都是州學士。蕭統《陶淵明傳》:“後刺史檀韶苦請(周)續之出州,與學士祖企、謝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講《禮》,加以校。所住公,近於馬隊。是故淵明示其詩云:‘周生述孔業,祖謝響然;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淵明在詩中勸這三個人,你們隱居就隱居吧,還出去講書幹什麼啊?還是回來隱居吧。當然,詩中有一句“道喪向千載,今朝復斯聞”還是對三個人的學識給予了肯定的。詩的開端結尾都非常好:

  負頹簷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閒,念我意中人……

  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願言海諸子,從我穎水濱。

  羊長史:羊松齡,當時是左將軍的長史。長史是將軍的屬官,主持幕府。陶淵明有《贈羊長史並序》,序中說:“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左軍指左將軍朱齡石。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年),劉裕破後秦,駐軍關中。駐軍京都的左將軍朱齡石得到捷報後,派長史羊松齡往賀。淵明寫此詩相贈。敵國已破,但時局混亂,所以淵明並不感到樂觀,而是暗中感慨。清代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四說:“陶詩當以此為冠卷。”當然,這種說法估計很多人不贊同。我於此詩中,最喜“得知千載上,正賴古人書”兩句。

  張常侍,指張野。《晉書·隱逸傳》說:“其鄉親張野及周旋人、羊松齡、龐遵等,或有酒要之(指陶淵明),或要之共至酒坐”。據《蓮社高賢傳》記載張野與淵明有婚姻契,徵拜散騎常侍,為去任職,因此詩中稱他為張常侍。淵明有《歲暮和張常侍》,此詩約作於晉義熙十四年(418年)的除夕,時劉裕幽禁安帝而擁立恭帝,晉之心昭然若揭。故而張野雖是時常請淵明喝酒的好友,但此詩卻寫得深沉鬱積。

  龐主簿、鄧治中:龐主簿即龐遵,字通之,就是前面說到的也總請淵明喝酒的好朋友之一。鄧治中事蹟不詳,治中是官職。淵明有一首《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作於義熙十四年(418年),詩中敘述了自己經歷的飢寒火災等等困厄,一反樂天知命之態,悲悽動人,是陶詩中的上品,今引全詩如下: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髮念善事,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恣中田。

  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

  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

  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鍾期信為賢。

  淵明隱居的痛苦,此詩盡顯無遺。甚至苦到了產生恨不得趕快活完這一輩子完了的`感覺。“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就是說晚上就盼著趕快天亮,因為寒夜太難熬了;天亮了又恨不得趕快天黑,因為勞作太苦了,晚上才能歇歇。後來清代黃仲則(黃景仁)《綺懷》中的名句:“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和快著鞭。”與淵明這兩句異曲同工。而“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又正是杜甫《夢李白二首》“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的藍本。到了晉王宋興之後,宋少帝景平二年(424年),本年八月改元,為宋文帝元嘉元年,龐參軍奉劉義隆之命出使,路過潯陽,與淵明有詩唱和。淵明有兩首《答龐參軍並序》。一首詩四言詩,詩的開頭寫道:“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表明了自己的隱居志向。一首是五言詩,最後幾句說:“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表達了要龐參軍珍重並希望再有會面之期的心情。

  另外淵明有一首聯句,就是兩個以上的人每人寫幾句,共作一詩,相聯成篇。傳世陶集諸本皆錄此詩,內容為詠雁,和淵明聯句的人叫之、循之,但是他們的姓名、事蹟皆不可考,也有人認為此詩真偽還待考。我們也就存而不論了。

  在淵明詩文之外,後人有關淵明的傳記,也記載了淵明的一些朋友。

  檀道濟:江州刺史,在淵明早年,他曾經勸淵明出仕,並賙濟陶淵明。蕭統《陶淵明傳》記載:“(淵明)躬耕自資,遂抱贏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愜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而去之。”

  王弘:江州刺史。景慕陶淵明,設法與之交往,並經常饋贈他美酒。在前面的篇章中已經敘述過,就不贅述了。

  顏延年:顏延之,字延年。少孤貧好學,宋孝武帝時,為金紫光祿大夫。其詩與謝靈運齊名,號稱“顏謝”。他也是陶淵明最好的朋友之一。前面的章節裡也記載過他給陶淵明留了兩萬錢,陶淵明都喝了酒的故事。淵明死後,顏延之為淵明作了文,《陶證士並序》,文中對陶淵明推崇備至。這是流傳下來的唯一一篇時人祭奠陶淵明的作品了。

  然而淵明除了這些世俗的朋友,還有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朋友,這些朋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們並不活在當下,而又時時都在淵明的心中:黔婁、三良、二疏……孟子曾經說過:“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萬章下》)尚友,即與古人交朋友。淵明正是賴著現實中的親友,詩文中的古人,才能做到“樂夫天命復奚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