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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散文《這一年的筆》

老舍散文《這一年的筆》

  去年七七,我還在青島,正趕寫兩部長篇小說。這兩部東西都定好在九月中登載出,作為“長篇連載”,足一年之用。七月底,平津失陷,兩篇共得十萬字,一篇三萬,一篇七萬。再有十幾萬字,兩篇就都完成了,我停了筆。一個刊物,隨平津失陷而停刊,自然用不著供給稿子;另一個卻還在上海繼續刊行,而且還直催預定貨件。可是,我不願寫下去。初一下筆的時候,還沒有戰爭的影子,作品內容也就沒往這方面想。及至戰爭已在眼前,心中的悲憤萬難允許再編制“太平歌詞”了。青島的民氣不算壞,四鄉壯丁早有訓練,碼頭工人絕對可靠,不會被浪人利用,而且據說已有不少正規軍隊開到。公務人員送走婦孺,是遵奉命令;男人們照常作事,並不很慌。市民去幾里外去找“號外”,等至半夜去聽廣播的,並不止我一個人。雖然誰也看出,膠濟路一毀,敵人海軍封鎖海口,則青島成為子,可是大家真願意“打日本鬼子”!抗戰的情緒平定了身家危險的驚懼,大家不走。在這種空氣中,我開始給本地報紙寫抗戰短文。信用——未能交出預約的稿子一一報酬,藝術,都不算一回事了;抗戰第一。一個醫生因報酬薄而拒絕去醫治傷兵,設若被視為可恥,我想我該放下長篇,而寫些有關抗戰的短文。

  八月中旬因應齊大之約,搬往濟南。濟南還不如青島。民氣沉寂,而敵軍已陷滄州。我不悲觀,也不樂觀,我寫我的,還是供給各報紙。

  直到十一月中旬,黃河鐵橋炸燬,我始終活動著我的筆,不管有多大用處。鐵橋炸燬,敵軍眼看攻到,而當地長官還沒有抗戰的決心,我只好走出來。不能教我與我的筆一齊鏽在家中。

  到漢口,我的筆更忙起來。人家要什麼,我寫什麼。我只求盡力,而不考慮自己應當寫什麼,假若寫大鼓書詞有用,好,就寫大鼓書詞。藝術麼?自己的文名麼?都在其次。抗戰第一。我的力量都在一枝筆上,這枝筆須服從抗戰的命令。有一天,見到一位傷兵,他念過我的鼓詞。他已割下一條腿。他是誰?沒人知道。他死,入無名英雄墓。他活,一個無名的跛子。他讀過我的書詞,而且還讀給別的兄弟們聽,這就夠了。只求多有些無名英雄們能讀到我的作品,能給他們一些安慰,好;一些激動,也好。我設若因此而被關在藝術之神的寺外,而老去伺候無名英雄們,我必滿意,因為我的筆並未落空。

  這一年來的流亡,別離,苦痛,都可以忍受,因為筆還在我手中。想想看,那該是怎樣慘酷的事呢,設若我的手終日閒著,筆尖長了鏽!再退一步講,我依然繼續寫我的長篇小說,而沒有一個無名英雄來取讀,我與抗戰恐怕就沒有多大關係了吧?在今日,我以為一篇足以使文人淑女滿意的鉅製,還不及使一位傷兵能減少一些苦痛寂寞的小品;正如爭得百米第一的獎牌,在今日,遠不及一位士兵掛彩那麼光榮。在這時代,才力的偉大與否,藝術的成就如何,倒似乎都在其次,最要緊的還是以個人的才力——不管多麼小——而藝術——不管成就怎樣——配合著抗戰的一切,作成今天管今天的,敵人來到便拿槍的事實。

  我是在這裡稱讚自己麼?一定不是!我是來說這一年我的筆沒有閒著,和為什麼事沒有閒著。我盡了我的力,該當的;只覺得不夠,羞愧;還敢自諛?因為我自己如是,我便可以切實的說明,文藝界的`朋友們多數的是加緊工作,不肯閒起筆來。大家所寫的不同,可是文藝始終未曾被敵人的炮火嚇得閉口無言。自然,因印刷的,交通的,分配的,種種不便與疏忽,文藝還未曾深入民間與軍隊中。可是,這不足證明文藝者的懶怠,而是許多許多實際的困難未能克服,不能歸咎於作家。第三期抗戰已到,精神食糧必須與武器兵力一齊馬上充實起來,不可稍緩。文藝者,我相信,是願意把筆作為槍的。那麼,zheng府社會在實際上能予以便利及與幫助,實在是必要的。文藝者只有筆,他並沒“一應俱全”的帶著印刷與交通工具。等到文藝者的筆因客觀的條件而不得不鏽起來,那個損失將非僅後悔所能彌補的。

  這一年的筆是沾著這一年民族的血來寫畫的,希望她能盡情的揮動,寫出最後勝利的歡呼與狂舞。有筆的人都是有這個信仰。希望政府與社會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