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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愛人的滋味散文

失去愛人的滋味散文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燈要比紐約的街燈暗得多,這是我們在阿根廷的半年裡最深刻的體會。我們租用的車子老舊,車身落滿了這座城市的灰塵,前擋風玻璃更加遮蔽了射進來的光。當我們駕車離開當地醫院,在第一個路口等紅燈時,我打破了我對露絲許下的兩個最重要的結婚誓言:第一,我以一個醫生的口吻和她說了話;第二,我欺騙了她。

  我從牛皮紙信封裡取出X光片,只借助車上微弱的燈光,我便知道露絲體內發生了什麼。但我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嗯,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們還是回家去諮詢專科醫生吧。”我當然是在佯裝,我是肺癌專家,雖然對婦科領域不是很在行,但只一眼我就看出,露絲的癌細胞已經擴散。

  露絲的X光片很快被傳到紐約紀念斯隆-凱特林癌症中心,由那裡的醫生進行分析。我在這家癌症中心當醫生已超過10年,2008年,露絲也是在這裡首次查出乳腺癌。回到我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住所不久,電話就響了,是露絲在癌症中心的主治醫生打來的'。

  露絲和我並排坐在沙發上,各自拿著聽筒。她的醫生用了很多我無比熟悉的詞,比如“轉移”、“緊急放射”,下一步要注重“生活質量”而不是治療等等。

  對方沒有采用掩蓋事實的委婉說法,也沒有小心翼翼地刺探,他坦言道:“目前你的病情還是可控的,我們還可以採取很多措施,說不定你還能維持很多年,但治癒是不可能的了。我們現在的目的是延緩癌細胞擴散,儘可能給予你更有質量的生活。”這些話的潛臺詞就是,從X光片上看,露絲的日子不多了。

  雖然我明白,當病人沒有準備好時,告知他們真相也許會產生副作用,但我仍然贊同露絲醫生的做法。

  我們並排坐在沙發上,那一刻她看上去是那麼健康,就像17年前我在巴爾的摩交響樂團第一次遇見她時一樣,她還是那樣美麗。可當我仔細端詳我親愛的妻子時,我又彷彿看到了這些年來,我曾在紀念斯隆-凱特林癌症中心10層(乳腺癌患者病房)看到過的病人們。她們有的變得消瘦憔悴,有的因肝臟衰竭渾身發黃,有的病人全身水腫、波及四肢,有的病人因腎臟衰竭以及癌細胞轉移到腦部而變得神志不清。那些病人有的和露絲年紀相仿,更多的病人比她大。露絲今年才46歲。

  我意識到現在我們夫妻之間有了一個不能討論的秘密。我能看到露絲的未來,看到她的生命將在哪裡終結、她將變成什麼樣子、將如何受苦,可我只能無助地站在一旁,而露絲對這一切都毫無所知。

  我們趕回紐約,露絲做完手術後,北半球漫長的夏天開始了。露絲感到疼痛,向我抱怨說:“就像一個拳頭在攪動我的腸子,一頭騾子在我的脊柱上跳。”我笑著問她:“你怎麼知道騾子在你背上跳是什麼感覺?”露絲也笑了。手術一個月後,她有所好轉。掃描顯示,椎體上的癌細胞已經消失,治療奏效了。

  可癌症並未被治癒,只是癌細胞從某個威脅她的部位被暫時剷除。

  露絲開始上網搜尋那些奇蹟般恢復的女病人的故事,她經常提起一名據說乳腺癌轉移後還存活了14年的女性。

  我們的生活漸漸恢復正常,只不過對一些小事變得格外珍惜,比如一塊兒去海邊看日落,把腳趾浸在水裡,感受海水的撫摸。這是許多人患病後的生活細節,如今也成為我們的了。有些日子,露絲心情不錯,可有些日子,她心情會很糟,但不管怎樣,只要我們還能彼此相守,我就很滿足了。當露絲從手術和放療中恢復過來後,她又回到銀行上班。

  初秋時分,露絲的醫生告訴我們,她的“腫瘤標誌物”連續兩次上升。當血液中的這些物質上升時,意味著癌細胞可能在增長,也意味著治療已經控制不住癌細胞了。

  接下來的治療還是吃藥,但這次露絲從一天吃幾粒,變成了一天吃幾把。

  離開醫生的辦公室,我和露絲走進電梯。電梯裡已有幾個人,其中一名穿白大褂的醫生是和我共事10年的同事,我們打了個招呼。其餘的是兩三個病人和他們的家人。我不禁猜測他們正處在癌症的哪個階段,是處於剛得知自己病情的震驚期,還是已經在數著最後的日子,抑或正處在積極的治療期?我們到達一層大廳,露絲第一個衝出電梯,頭也不回地走了,彷彿這樣就能離癌症遠一點。

  當露絲首次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時,朋友們經常說:“幸好彼得就是醫生,還是這方面的專家,真是太好了。”但也有人不同意,他們認為我懂的越多就會越痛苦。站在我每日上班的醫院大廳裡,看著露絲從我面前逃離,那一刻,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我的專業知識不容我自欺欺人,假裝前面還有無數希望,我一刻也不想再過了。

  我們再次來到醫生的辦公室,他的電腦螢幕上是露絲的CT片,癌變已那麼明顯。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曾看過數以千計類似的片子。可如今坐在我旁邊的是我心愛的女人,她曾經是我光彩照人的新娘,而我們面前的螢幕上顯示的卻是垂死的癌症病人體內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