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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陶淵明的散文

寫陶淵明的散文

  在中國歷史上,真正自願歸隱田園的雖然只有你一個,但你豐富的性格卻使人眼花亂,不能在一個定點上盡現。

  你曾有過仕途追求,不然那頂彭澤縣令的帽子怎能自動飛落到你的頭上?但官場中黑暗,加上位卑俸微,你寧肯捨棄那並不是不需要的五斗米,竟然掛冠而去,高吟“歸去來兮”,一時高興得好像逃出樊籠的鳥,擺脫筌網的池魚。你這時反思當年那種少年意氣:“猛志逸四海,思遠”,那不過是迷途之夢的開始,在世與我違的時境中,還以心為形役,真是大錯而特錯。但是你卻把歸隱後的困境等待,想得太少了,它雖然可以激發“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詩情,但飢寒本身卻是沒有詩意的。

  在你初歸園田居的時日,你把日常生活審美化,感覺一切都是從未經歷過的新鮮;拿起酒杯自斟自飲,連庭園中的樹都對你微笑;倚托南窗釋放傲世之情,深感斗室容身聊以自足自安;遠看消閒的白雲從山巒中升起,近看飛倦了的鳥兒歸巢知返;與親戚朋友們閒話家常是那麼令人愜意,而獨自撫琴讀書不論什麼煩惱憂愁都頓然消失。這時的你,好像真正找到了息心的家園,對於可以樂天安命的境況已經不存什麼懷疑了。

  對於這種心造之境,你在一段時日裡進行了充分地享受,那五首宛如流出心的《歸園田居》,就是你一時心靈的自然寫照。你此時的心靈裡已抹去了世俗的很多塵垢,十分滿足於家居的樸拙與素淡,“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五官感覺中一切,都可以信手拈來,化為筆下的詩材:“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雜塵,虛室有餘閒。”這種平懷素心,真可以在角色效應上自謂是遠古伏時代的上世遺民了。

  然而時間卻消溶著一切,人也就沒有永駐不歇的歡樂。沒有幾年之後,在自食其力的農耕辛苦勞作中,再加上天災人禍牢累,雖然春天的草木照樣長出新葉新枝,清流中的泉水依然在作響,雲氣還是從昔日的山巒中噴出,飛鳥迴歸的還是那一箇舊巢,但你卻感到空前地“閒居寡歡”了。因為在入不敷出的日常生活中,吃糧、住屋、衣被,還有飲酒的嗜好,都遇到了難以維持的困難,你這時拂去了田園生活上的那一層自鍍的光彩,把自己置身於貧士的群體中,思考他們與自身的命運,不禁感世傷時,張揚愛憎,不僅不能“忘言”,就是在迸發了金剛怒目式的怨言之後,也還是言不盡意,甚至“言盡意不舒”。

  這時你少有的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式的靜穆,你的詩因之而多怨、多憤,義俠的崇高,勇武的抗爭,都進入了你的視域,超越了你筆下那些以貧困自守為尚的隱士的地位。你讚揚《山海經》裡與太陽競走的夸父,他追逐太陽的路上飲幹了兩河之水,渴死也不肯服輸,拋下的手杖化為桃林,仍以果實和餘蔭遺愛於後世。你讚美銜木枝和碎石以填東海的精衛鳥,雖知這是沒有結果可期的行為,但卻是炎帝之女被淹死之後的精魂來報復,是可敬的死而不屈。你讚美與天帝爭位的刑天,他被斬首後仍不肯服輸,卻以乳為目,以臍為口,仍繼續手執盾牌和大斧,與之抗爭,有常在的猛志。這是你借事言志,在晉宋易代之際,你悵恨敢以捐軀為死士的正義之人的稀少,你在血性義俠之人裡標出了勇士荊軻,深為他的慷慨豪情所動,你在《詠荊軻》中復活了他當日的英雄氣:“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雄髮指危冠,猛氣銜長纓”;“心知去不歸,且有後世名”;“凌厲越萬里,迤過千城”;“圖窮事自至(地圖展示到完了,開始行刺秦王之事),豪主正徵營;惜哉劍術疏,奇功遂未成;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餘情!”你為荊軻未能刺殺成秦始皇而遺憾,在千載之後猶為這失敗的英雄而悲悼。而其實你這是詠歎著現時:當時的大軍閥劉裕掌握了東晉的大權,官至相國,封為宋王,為了晉,他派張偉送毒酒給已被廢為零陵王的晉恭帝;張偉不忍心害人,自己卻喝下毒酒而死。你的《述酒》詩即以曲筆寫著這種事情,可見你隱居田園之後,心中也未能忘卻時政,表彰著為正義之舉而敢死的勇士。

  在你迴歸園田日久的生活中,你的家境和生計越來越成為問題。因為耕種莊稼不僅要耐得勞苦,還須付出體力,這雖並不像在筆下寫著“植杖而耘籽”那麼容易,但你卻盡力而為了,你的`詩記述了過程的辛苦,還有對於秋成的期望:“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然而像你這樣的高人雅士,在已經是人到中年“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之後,再去做養家餬口的莊稼人,怎麼能如願以償?在多年的耕種的歲月裡,收穫的糧食總是有限,於是窮困從多方面襲來,“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穿結,簞瓢屢空”,這不蔽風日的破房子,這打了補丁的破衣服,這空空如也的盛裝食品所用的器皿,都在實際地確證著你的窮困。而遇到了災荒年景,一個月只能吃上九頓飯;家裡的房子失火燒掉了,只能住在破船艙裡容身。你作為品格超然的名士,在飢餓所迫時,忍著羞愧去向人乞食,叫開門以後卻不好開口說出意圖;受人以贈又怕無以為報。你經受這樣的困厄,卻十分清醒,既不相信是天命所致,也不後悔是自己選擇的錯誤,而是你在《感士不遇賦》中所指斥的那種原因:“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於當年;潔已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在這裡你批判的是晉宋易代之際的偽詐險惡的世風,對此只能讓你染翰慷慨、屢伸不已了!

  作為置身於生活底層的窮困詩人,你親自體驗過飢寒的生活境遇,那“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的時日中,你篤信的老莊哲學和作為詩人的好發幻想,讓你憬著一個想象中的社會,那就是你精心描繪的“桃花源”。那裡的人們,沒有官府的欺壓與盤剝,沒有禮樂的控制與束縛,沒有荒年的飢寒與凍餒,沒有俗世的爾虞與我詐,所見與所聞只是:“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桑竹垂餘蔭,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王稅。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遊詣。草木識節和,木衰知風厲;雖無紀曆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這是一個反對黑暗現實社會的烏托邦,在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一千多年來一直給人以美好的理想召喚,希望能生活在這個世外桃源之中,這是你獨有的歷史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