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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散文

人事散文

  她從部隊復員分到某高校人事處工作時,還不太懂“人事”。

  她第一次知道有“人事”部門。

  領導找她談話,說看過她的檔案,認為她符合人事幹部的條件:根紅苗正,黨員,為人正派,原則性紀律性強。於是她自我感覺良好,按時到辦公大樓二層掛著“人事處”牌子的房間裡上班了。

  後來她才清楚,人竟有這麼多複雜的事體要別人來管的。結婚要證明,孩子升學要家長鑑定,畢業分配聯絡單位,招工招幹要指標,職稱評定要考核,升漲工資要報表,病假事假要登記,退休要安置,甚至喪葬也歸人事處理,於是她忙得不可開交。

  人們介紹她時,總是說:“這是人事處的小黨同志。”她在學院的各部門辦事很順利。對這些順利她沒有去細想,認為是順理成章的事。

  她第一次處理人的喪事,心裡很悲哀,陪著家屬淌了不少眼淚,同情那些遭到不幸的人們。領導對她說,人事工作要講政策原則,不能感情用事,她便收回了眼淚和同情。

  她經常和各級領導們討論各種“人事”問題。到省級機關開會坐小車,到外地開會坐飛機。

  她進步很快,已經負責處理某一方面的工作。她開始感到人們與她交往時的恭敬。她認為這是人們對她能力的肯定,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種恭敬。在不知不覺中,她和下級部門的人談話,越來越多地使用“研究研究,討論討論”之類的語言。

  與人碰面時,常常掛著矜持的微笑。人們對她也報以微笑,但她有時卻讀不懂某些微笑的真實含意。

  有一次,她到A同志家談點人事。看到A家有一盆開得很美的“仙客來”。她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花,非常驚喜地讚歎:“這是什麼花呀!開得這麼美!”第二天,她在家門口看到了這盆花。驚奇之餘,她感到有點不安。自己不過是為花的美麗所動,別無他意呀!又覺得這不過是一盆花,就留下了。

  又有一次,她到一位女同志家聊家常。看到食品櫥裡有一種新制調料,便問起調料的味道、價錢。女主人拿起調料塞在她手裡,她說自己去買,卻怎麼也推脫不了手裡那包調料,只好收下。心裡感到有點不是味,自己不過隨便問問,倒像是……又有一次,又有一次……這樣的尷尬事竟多起來。她開始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被人所強的委屈,一種無法解釋的難堪。以後到了別人家裡,她再不敢輕易地表露自己的讚美和好奇。後來,看到那些非常美好的事物,讚美的話已到了嘴邊,卻又在不自覺中被嚥了下去。她到別人家去得也少了。

  漸漸地,她變得謹慎、嚴肅、不苟言笑,有時甚至有點“鐵石心腸”。她感到人們對她恭敬中的疏遠,她感到與人之間隔著一堵難以觸控的牆。

  她先後談了幾個物件,都在莫名其妙中告吹。後來有人告訴她,她那副毫不動情的“人事”面孔和習慣了的政策語調,使男士們畏而止步。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心中的熱情表現不出來。她有點無可奈何。

  慢慢地,她發現了領導之間的微妙關係,發現了各領導與各下屬之間的親疏好惡。她不自覺地學會了察顏觀色,小心地在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中選擇自己的落腳點,唯恐稍有不慎落入某種解不開的索扣中。她開始感到自己活得很辛苦。年齡不大,卻開始出現絲絲白髮。看到一些老教授年近古稀卻有一頭一絲不染的黑髮時,她開始憐憫自己了。

  她終於在一場不明不白的關係爭鬥中,被歸屬於敗落的一派,從高空中跌落下來。開始時,她憤怒、氣惱、委屈、沮喪,不僅僅為了所謂的仕途前程的挫折,更為了自己價值的失落,還為了四周射來的異樣的目光。一次路遇A同志,她像往常那樣,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卻被對方那似乎毫不相識的冷漠撞了回來。那個破碎了的笑容掛在她臉上足足一分鐘後又落到了她心裡,成了幾瓣酸澀苦辛的碎果。別人也開始對她說這些“研究研究”、“討論討論”的話了。她思來想去,終於悟出了“人事”的真諦。她以往的價值,並不在於她自身的能力德行,而在於那塊“人事”的'牌子,那間充滿政策氣味的辦公室和她在那個房間裡的那把椅子。一旦她離開了那塊掛著牌子的房間裡的椅子,她的價值在人們眼裡也就降格得像是清倉處理的廉價物品了。明白了這些,想起老教授頭上的黑髮,她倒有了一種解脫感,感到一身的輕鬆。

  她又開始到各位同事家串門了,並且由衷地放心地坦率地盡情地去讚美那些美好的事物。她開始放鬆地和人談自己的感受,隨心所欲地打扮自己。穿上牛仔褲,戴上耳環,蓄起長髮,淡淡地化了妝,自如地轉著乎拉圈,瀟瀟灑灑地走在大街上,自然真誠的微笑常伴著她。雖然她已不太年輕,回頭率卻在增加。她感到從未有過的開心。

  她用逝去的年華做代價,懂得了一些人事,懂得了自己真正的價值。她決心重新贏得人們的微笑,那定會是一種她完全讀得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