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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采薇》的敘事結構及寓意新探

《故事新編·采薇》的敘事結構及寓意新探

  《故事新編·采薇》的敘事結構及寓意新探

  (西北師範大學教育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摘 要:魯迅先生的《采薇》在文字結構上呈現出複合型文字的特點,一方面,對於歷史和傳說故事的重複,構成了小說的文化闡釋背景和明線;另一方面,新的敘事焦點對“吃”的窘境的關注,構成了小說的暗線,並對明線進行著消解和顛覆。以往的研究對《采薇》這種獨特的文字結構鮮有涉獵,這自然影響我們對文字內涵的解讀以至對文章主旨的理解。本文對其文字結構的獨特性作了新的探索,並進而發掘由此呈現出的新的寓意。

  關鍵詞:魯迅《采薇》;複合型文字;寓意

  《采薇》出自魯迅先生的小說集《故事新編》。所謂新編之意,即是以舊故事為其背景和藍本,加以再創造。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序言》中談到,對於歷史小說有兩種寫法,其中之一是“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1],而《采薇》正屬於此。我們知道,《采薇》的故事梗和主要情節都是典出有據的;而在取史料記載和傳說的因由的同時,作者又加以創造性地改編,從而形成了《采薇》獨特的敘事結構。用希勒斯·米勒(J.Hillis.Miller)的觀點來講,即形成了一種複合型文字,“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複現象的複合組織,都是重複中的重複”[2]。因此,《采薇》一文具有新舊二重文字相互關涉的特點,這種複合性文字形成了雙重的敘事線條。一方面,《采薇》是對於歷史典故和傳說的重複和再敘述,歷史典故和傳說構成了該篇小說的背景和參照系;另一方面,它又是對於歷史藍本的所謂“隨意點染”,是用一種帶有戲擬的敘述口吻,打破以往純正歷史敘述下的莊嚴氣氛,從而產生新的寓意,這就是對舊文字的顛覆和離間。

  就以往的研究而言,對《采薇》獨特的文字結構涉及不是很多,這自然會影響到對《采薇》文字的解讀乃至對文章主旨的理解。本文就此作新的探索,並進一步發掘此種結構模式下所產生的新的寓意。

  一、複合型文字:故事與新編

  伯夷、叔齊的故事在歷史上很有影響,而對於他們事蹟的評價則莫衷一是。總體看來,可以分為兩大型別。一方面是從正面肯定二人的節義之舉,他們堅守正義,恥食周粟,隱退首陽山,采薇而食,最終餓死於山中。這種看法影響非常大,以至於在很大程度上夷、齊故事本身即成為堅守節義的象徵。例如《論語》中就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山下,民到於今稱之”的感嘆,漢代司馬遷則作有《史記·伯夷列傳》;及至明代的《封神演義》中,有《首陽山夷齊阻兵》一回,敘及二人恥食周粟的事,嘆曰:“至今人皆嘖嘖稱之,千古猶有餘”。另一方面,在傳統文化語境異口同聲的讚揚聲中,也出現了一些相反的聲音。劉向《列士傳》載,夷、齊在首陽山陷於困境時:“天遣白鹿乳之。由數日,叔齊腹中私曰:‘得此鹿完之,豈不快哉!’於是鹿知其心,不復來下。伯夷兄弟,俱餓死也。”對夷、齊的形象作了顛覆。而據南北朝時《殷芸小說》的記載,東方朔早就對二人的行為不以為然,“臣(東方朔)聞賢者居世,與時推移,不凝滯於物……天子下,可以隱居,何自苦於首陽”,稱二人為“古之愚夫”。唐宋以降,在“疑古”與“案文章”思潮下,對伯夷、叔齊的質疑更是屢見不鮮。及至清代,義士的形象更是遭到了徹底的顛覆,如清初艾衲居士的小說集《豆棚閒話》中有《首陽山叔齊變節》,對歷史人物進行了無情的嘲諷;甚至有人作打油詩曰:“聖朝特旨試賢良,一對夷齊下首陽。家裡安排新雀帽,胸中打點舊文章。當時深自愧周室,今日思吃皇糧。非是一朝思改節,西山薇蕨已吃光”(禇人獲《堅五集》卷三引詩)。[3]

  精熟中國古典文化的魯迅,對伯夷、叔齊的“故事”自然是十分熟悉的,作為對此故事的“新編”,他必將傳統的文字納入新故事的視野。《采薇》一文在基本情節以及話語的使用上與傳統故事有著直接的繼承關係。但是,語境的不同,帶來了不同的藝術效果,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新的寓意和內涵,這才是“新編”最具價值之處。

  整體看來,《史記·伯夷列傳》作為小說《采薇》的基本故事背景,與小說的情節相互交織,大致可分為開端、發展、高潮和結尾四部分。從“開端”來看,《史記》記載:“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4],而《采薇》一開篇即從西伯文王的“養老堂”講起,“伯夷整天坐在階沿上曬太陽”,而叔齊則可推知是經常打太極拳的。伯夷、叔齊從抽象的歷史念中走了出來,來到真實的凡間,像普通老人一樣,喜歡“曬曬太陽”或“打打太極”,這也為整篇小說奠定了“世俗化”的調子。

  從“發展”來看,關鍵事件乃是“武王伐紂”和伯夷、叔齊的“阻兵申討”。《史記》中記載了“武王載木主……東伐紂”,夷、齊二人“叩馬而諫”的情形:“‘父死不葬,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那麼,《采薇》則是其小說化、白話化的版本:打頭的木主早已望不見了,於是二人衝到了周王的馬前,嚷道:“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5]白話化的敘事手法本身就包涵著對歷史文字的解構和侵蝕,嚴肅而充滿道義感的申討在這裡竟然混淆為當眾罵街;歷史文字中的意義中心被消解,而“新編”的重心則移到夷、齊被圍觀的尷尬境地。

  故事的高潮部分,乃是表現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的節義之舉,《史記》寫道,“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小說《采薇》則詳盡地表現了伯夷、叔齊因不吃“周家的大餅”而隱居在首陽山的情形:從茯苓的渴望到發現薇可吃的驚喜,更細微到“薇湯、薇羹、薇醬……”,可見“新編”關心的是主人公“吃”窘境,而“義不食周粟”則凍結為一個歷史的符號。

  結尾部分,寫到伯夷、叔齊的結局。《史記》中載,“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採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遂餓死於首陽山”。《采薇》則借小丙君之口敘述了夷、齊生前的生活,甚至包括臨終前的遺作。由是觀之,魯迅先生以《史記·伯夷列傳》為其故事藍本,又將“故事”的主旨消解於新編的敘事之中,由此產生了新的寓意。同時,小說也涉及到了其他的一些歷史文字。例如《采薇》中對於二人的死因所作的補充:是餓死的嗎?阿金姐不這麼看,大約是叔齊貪嘴想吃鹿肉所至吧。關於吃鹿肉的這段傳說也並非空穴來風,劉向《列士傳》中就有關於叔齊貪嘴想吃鹿肉的戲虐描寫(關於對各種歷史文字和傳說的引用這裡暫不一一列舉)。總的來看,《采薇》的情節展開依附於傳統文字,但傳統文字在新的敘述語境中已不再保持原來的寓意和風格,它們已經退居為背景和底色,轉而為其新的寓意服務了。

  細讀《采薇》,不僅其整體情節與傳統文字相呼應,而且很多細節都是化用傳統而來,最終成為對傳統話語的悖離與戲仿。例如《采薇》中引用了《尚書》中武王伐紂通告眾人的《泰誓》,其所舉的旗號是“共行天罰”,意在強調討伐行為的合理性和正義性。在後文中,當出走途中的叔齊、伯夷遭遇華山之王小窮奇的搜身時,上演了世上最講禮節的強盜行為,同時打出了“恭行天搜”的口號:

  “阿呀!”小窮奇吃了一驚,立刻肅然起敬,“那麼,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們也尊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說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既是強盜,卻口口聲聲“遵先王遺教”,即使是行攔路搶劫之實,也要打著“敬老”的大旗,宣稱他們是“恭行天搜”。“恭行天搜”的出處顯然是對“共行天罰”的戲仿之辭。“恭行天搜”尚且如此,“共行天罰”又何以堪?其反諷的意味不言而喻。再如《史記·伯夷列傳》中,司馬遷寫道:“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這是作者在對於伯夷、叔齊的故事的議論,他質疑了此話的可信度——倘若可信,那麼像夷、齊這樣的“善人”何故被餓死?而在《采薇》中,這句話卻成為夷、齊離開養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餅”的心理寄託——老天爺既然眷顧善人,我們出走應該也會有好日子過吧。並且這種心理的寄託可以具體到當他們“不再吃周家的大餅”時,“或者竟會有蒼朮和茯苓之類也說不定”這樣的實惠。

  正是如此,《采薇》的文字結構便呈現出複合型文字的特點來。歷史記載的舊故事,是該小說的背景和基礎;在此基礎之上,《采薇》將歷史舊故事加以再敘述,使其進入到新的語境之中。情節的展開也好,語詞的化用也好,在新的語境中形成對於原文字的主題的喜劇性偏離。正是這種喜劇性偏離才孕育出新的寓意與內涵來,而文字的複合型結構模式便體現了這種新寓意的形成過程。

  二、“吃”的困境:重複與顛覆

  我們在閱讀《采薇》時,若沒有歷史和傳說的故事作為背景,則失去了文化闡釋的大語境;同樣,若忽視了新的敘述產生的離間效果,就無法品味出新編故事的內涵和意蘊來。《采薇》中,新的故事既是對舊故事的重複與再敘述,同時,它又對舊故事呈現出消解和侵蝕之勢。

  眾所周知,伯夷和叔齊是謹遵“先王之道”的典範,談論時事,必稱“合不合先王之道”,這是幾千年來文化沉積為二人打造的典型形象。魯迅先生在《采薇》中也沒有徹底否認這一點,從頭至尾都在強化“節、義”,這是夷、齊二人的“大事”,這條線構成了全篇的明線。但與此同時,每當論及“大事”的時候,文中必又有意無意間與現實生活中的“小事”聯絡到一起。我們如果將這一系列的“小事”整理起來,發現這些小事也構成了一條線,一條暗線,與“大事”構成的明線並行不悖,並且對明線構成威脅與侵蝕。那麼,表一就是對兩條線的直觀括。

  透過這兩條並行不悖的線索,尤其是由生活中“小事”構成的暗線條,我們看到,在對原故事的消解中,《采薇》的寓意逐步在文字中凸現出來。這裡我們必須注意到暗線當中的一系列關鍵詞語:烙餅、粉、大餅、辣、薑湯、核桃、茯苓、清香、飯糰、薇菜、鹿肉……這些詞語始終與“吃”緊密相關。顯然,文章對於“吃”的問題有著鍥而不捨的關注,而且總是與“保節、守義”等這般“大事”緊密聯絡在一起的。魯迅先生在對歷史的敘事面前,不動聲色地將日常性話語貫穿其中,“節義”之大事與“衣食”之小事相互照應、互為表裡。我們不難發現,伯夷和叔齊的身上固然有著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的行為和事蹟,但卻始終無法擺脫生活的困擾,尤其是“吃”的困擾。這便是故事“新編”以後的寓意寄託之所在。

  表1:

  隱居首陽山

  餓死於首陽山

  尋找食物,不識茯苓,改吃薇菜

  無薇可吃,餓死;又傳說因貪嘴想吃鹿肉而餓死

  傳說周武王要動兵

  武王出發,“共行天罰”

  夷、齊義阻武王

  初入首陽山,義不食周粟

  養老堂的烙餅,一天一天小下去

  不但烙餅小下去,粉也粗起來

  烙××張大餅的功夫

  伯夷怕辣,不肯喝年青太太的薑湯

  武王在養老堂張貼《太誓》

  姜子牙稱二人為“義士”

  武王動兵,夷、齊準備離開養老堂

  每個字都寫得有核桃一般大

  聞到茯苓的清香,沉沉睡去

  先吃下帶來的飯糰,才決定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