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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三章

張愛玲長篇小說《十八春》第三章

  引導語:張愛玲第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十八春》,全書共十八章,男女主角和相關人物也離離合合了十八個春天,正暗合傳統京劇《汾河灣》的舊典。有關這部小說的第三章,下文就是小編整理的原文,我們一起閱讀學習吧。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裡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壽去不去?"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社會上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

  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裡,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壽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視窗一伏,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樓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溼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裡暖和。在屋裡坐著,身上老是寒倡車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緣糜中。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麼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僱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裡,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臺裡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於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面。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裡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裡。曼楨把他引到通陽臺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世鈞伸頭看了看,陽臺上並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佛有點侷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並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但是好象很費解釋似的,她說了這麼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了。正在這時候,有個同事的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卻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麼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後就走到陽臺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臺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臺上,房間裡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豔的歌聲,胡琴咿咿啞啞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麼,怎麼忽然又來了?"世鈞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裡,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臺上,在電燈影裡,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鈕子。今天她在辦公室裡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裡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採取隨到隨吃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佛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的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裡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象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佛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裡的衖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這裡是門禁森嚴,不歡迎人去的,為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著把車錢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一面說著,就轉身要走。曼楨笑道:"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裡亂七八糟的,因為我姊姊就要結婚了。"世鈞不覺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婚了?"曼楨笑道:"嗯。"街燈的光線雖然不十分明亮,依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訊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的,他當然替她慶幸她終於擺脫了這一重關係,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吃交易所飯的。"說到這裡,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著她姊姊一同去佈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衖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問短,雖然也沒有什麼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著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世鈞便道:"那我走了。"他說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面,回過頭去看看,曼楨還站在那裡。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了一會楞。

  次日照常見面,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姊姊結婚的事情。世鈞倒一直惦記著。不說別的,此後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裡去,不必有那些顧忌了。

  隔了有一星期模樣,她忽然當著叔惠說起她姊姊結婚了,家裡房子空出來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們代為留心,如果聽見有什麼人要房子,給介紹介紹。

  世鈞很熱心地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著一個間接的朋友,一個姓吳的,到曼楨家裡來看房子。他自己也還是第一次踏進這衖堂,他始終對於這地方感到一種禁忌,因而有一點神秘之感。這衖堂在很熱鬧的地段,沿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來的板門,一扇一扇倚在後門外面。一群孃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來水龍頭旁邊淘米洗衣裳,把水門汀地下濺得溼漉漉的。內中有一個小大姐,卻在那自來水龍頭下洗腳。她金雞獨立地站著,提起一隻腳來嘩啦嘩啦放著水棺擰=胖杭茲是鮮紅的,塗著蔻丹──就是這一點引人注目。世鈞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裡就想著,這不知道可是顧家的傭人,伺候曼楨的姊姊的。

  顧家是五號,後門口貼著招租條子。門虛掩著,世鈞敲了敲,沒人應,正要推門進去,衖堂裡有個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車上玩,把腳鈴踏著叮叮地響,這時候就從車上跳了下來,趕過來攔著門問:"找誰?"世鈞認識他是曼楨的弟弟,送鑰匙到叔惠家裡去過的,他卻不認識世鈞。世鈞向他點點頭笑笑,說:"你姊姊在家嗎?"世鈞這句話本來也問得欠清楚,傑民聽了,更加當作這個人是曼璐從前的客人。他雖然是一個小孩子,因為環境的關係,有許多地方非常敏感,對於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可是一直也沒有發洩的機會。這時候便理直

  氣壯地吆喝道:"她不在這兒了!她結婚了!"世鈞笑道:"不是的,我是說你二姊。"傑民楞了一楞,因為曼楨從來沒有什麼朋友到家裡來過。他仍舊以為這兩個人是跑到此地來尋開心的,便瞪著眼睛道:"你找她幹嗎?"這孩子一副聲勢洶洶的樣子,當著那位同來的吳先生,使世鈞有些難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們來看房子的。"傑民又向他觀察了一番,方始轉身跑進去,一路喊著:"媽!有人來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媽,可見還是有一點敵意。世鈞倒沒有想到,上她家裡來找她會有這麼些麻煩。

  過了一會,她母親迎了出來,把他們往裡讓。世鈞向她點頭招呼著,又問了一聲"曼楨在家麼?"她母親笑道:"在家,我叫傑民上去喊她了。──貴姓呀?"世鈞道:"我姓沉。"她母親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細向他臉上認了一認,見他並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裡稍微有點失望。

  樓下有一大一小兩間房,已經出空了,一眼望過去,只看見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著一層灰。空房間向來是顯得大的,同時又顯得小,像個方方的盒子似的。總之,從前曼楨的姊姊住在這裡是一個什麼情形,已經完全不能想象了。

  傑民上樓去叫曼楨,她卻擱了好一會方才下來,原來她去換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為姊姊結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地上印著菉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這種比較嬌豔的顏色她從前是覆換崬┑模因為家裡有她姊姊許多朋友出出進進;她永遠穿著一件藍布衫,除了為省儉之外,也可以說是出於一種自衛的作用。現在就沒有這些顧忌了。世鈞覺得她好象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鈞把她介紹給吳先生。吳先生說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熱了,敷衍了兩句說再考慮考慮,就說:"那我先走一步了,還有幾個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楨邀世鈞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臺上擱著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陽裡曬著。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的。

  到了樓上,樓上的一間房是她祖母帶著幾個弟弟妹妹同住的,放著兩張大床,一張小鐵床。曼楨陪著世鈞在靠窗的一張方桌旁邊坐下。他們一路上來,一個人影子也沒看見,她母親這時候也不知去向了,隱隱的聽見隔壁房間有咳嗽聲和嘁嘁促促說話的聲音,想必人都躲到那邊去了。

  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衖堂裡洗腳,趾甲上塗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遺蹟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髮上夾著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裡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侷促而已,曼楨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裡也是住這樣兩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麼?"世鈞道:"唔。"

  傑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於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裡有兩隻雞蛋。她的碗裡有一隻雞蛋。她弟弟咚咚咚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麼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瞭,不過也沒有去道破它,只笑著說:"為什麼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麼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裡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副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裡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裡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裡。"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麼?"世鈞笑:"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彆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麼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丬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後就在家裡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後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於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後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託託你。"世鈞笑道:"什麼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麼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後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裡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麼。"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並沒有什麼結果。有一天她又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後,現在我要改在晚飯後。"世鈞道:"晚飯後?不太晚了麼?"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找到了一個事情了。"

  世鈞道:"噯呀,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象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裡,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託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裡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於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並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裡賞鑑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裡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麼漂亮幹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於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麼東西新上巿?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麼買什麼,想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

  這過節不過節的問題,結果是由別人來替他們解決了。他們家來了一個朋友借錢,有一

  筆急用,把裕舫剛領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這人也是裕舫的一個多年的同事,這一天他來了,先閒談了一會,世鈞看他那神氣彷佛有話要說似的,就走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裡去。過了一會,許太太到他房門外搬取她的一隻煤球爐子,順便叫了他一聲:"世鈞!許伯伯要做黃魚羹面呢,你也來吃!"世鈞笑著答應了一聲,便跟過來了。裕舫正在那裡揎拳擄袖預備上灶,向客人說道:"到我這兒來,反正有什麼吃什麼,決不會為你多費一個大,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還有兩樣冷盆。裕舫的烹調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負的,但是他這位大師傅手下,也還是需要一個"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一樣一樣切成絲,剁成末,所以許太太還是忙個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來一絲不茍,各種原料占上許多不同的碟子,攤滿一房間。客人走了半天,許太太還在那裡洗碟子。她今天早上買這條魚,本來是因為叔惠說了一聲,說想吃魚。現在這條大魚去掉了中間的一段,她依舊把剩下的一個頭和一條尾巴湊在一起,擺出一條完整的魚的模樣,擱在砧板上,預備吃晚飯的時候照原定計畫炸來吃。叔惠回來了,看見了覺得很詫異,說:"這隻魚怎麼頭這麼大?"裕舫介面道:"這魚矮。"許太太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叔惠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露出他裡面穿的絨線背心,灰色絨線上面滿綴著雪珠似的白點子。他母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