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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 兼葭》鑑賞(2)

  在這方面,錢鍾書先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解讀“在水一方”的範例。他在《管錐編》第一冊《毛詩正義六O則》之四三中說:“在水一方為企慕之象徵”,“抑世出世間法,莫不可以在水一方寓慕悅之情,至向望之境。”他連引古今中外幾十個例證,將但丁探索人生、人類追求理想、男女思慕佳偶、帝王追尋仙山、佛教寓禪彼岸、哲人寓理行神等諸多異質同構情境,都歸納到“在水一方”的意境空間之中,確是一個透過連類生髮來論詩意的典範。可以說,詩詞意境的意義不在本事,而在它的可連類生髮空間,如果排除了它的連類空間,實質上也就等於取消了詩詞。

  藝術賞

  一、虛幻難實、神秘莫測的朦朧意境

  一般來說,抒情詩的創作大多導發於對某種具體情景的感觸,因而在它的描述中,總可以看到一些實實在在的景、物、人、事。然而《兼葭》的作者卻似乎故意把其中應有的主要人物形象和事件都虛化了。追求者是什麼人?他究竟為什麼而追求?我們不知道。作為被追求物件的 “伊人”是什麼身份?為什麼他(她)那麼難以靠近和得到?我們也不知道。甚至連其究竟是男是女也無從確認。特別是“伊人”,音容體貌均不露半點痕跡,且一忽兒在河的上游,一忽兒在河的下游,一忽兒在“水一方”、“水之湄”、“水之?”,一忽兒在“水中央”、“水中”、“水中?”,來去不測,飄忽難定,簡直令人懷疑他是否是一個真實的存在。顯然,詩中所描述的這種景象,不是眼前所見的實景實事,也不是對曾經閱歷過的某人某事的追憶,而是一種由諸多類似人事、類似感受所綜合、凝聚、虛化而成的心理幻象。“在水一方”就是這樣一種由特定感情外化而成、具體事實完全被虛化了的心理幻象。在這種心理幻象中的一切事物,無論是河水、伊人,還是逆流、順流,無論是險阻、宛在,還是河岸邊、水中央,都不必要、也不可能作何山何水、何時何地、乃至何人何事的考究;否則,就會產生許多自相矛盾之處。正因為如此,《兼葭》的意境也就呈現為一種不粘不滯、似花非花、空靈蘊藉、含蓄多藏的朦朧美。

  鍾惺說:《兼葭》“異人異境,使人慾仙。”(《詩經評點》)陳子展說:《兼葭》“詩境頗似象徵主義,而含有神秘意味。”(《詩經直解》)這虛幻似仙、神秘莫測的朦朧美,恐怕與上古秦地盛行的巫祝之風有關。“在水一方”是“登高望遠”意象的轉型,其中包蘊著一個“望”的語象。在甲骨文裡,“望”字是當時普遍實行著的“望祭”儀式的取象。山川鬼神不可近,故望而祭之。望祭中有“追蹤儀式”,其形式多為降神、迎神、留神、送神四部曲,多有獨唱、合唱、獨舞、群舞、表演五重奏,這在屈原根據楚漢地區祭祀歌辭改編的《九歌》中,可見端倪。《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是水神祭祀歌辭的再造,其“四部曲”、 “五重奏”的印痕明顯。《兼葭》意境近似於迎神情辭的氛圍,故有人疑“在水一方”為水神祭祀的孑遺。當時儀式中的水神由巫師裝扮,跳上跳下,神出鬼沒,其遺風遺韻亦頗似“在水一方”的“伊人”。此說法雖然難以確證,但認為《兼葭》詩境虛幻難實、神秘莫測的朦朧感時受到了水神祭祀儀式的影響,大致是不會錯的。

  二、意在言外、連類無窮的象徵格局

  《兼葭》一詩的象徵,不是某詞某句用了象徵的辭格或手法,而是意境的整體象徵。陳子展說它“頗似象徵主義”,錢鍾書說它是“西洋浪漫主義”,都是這個意思。這整體意境的象徵性,得力於事實虛化之格局的涵容功能,大大增強了“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的實行特徵。

  上面說過,《兼葭》的情境描述,具有將具體的景物人事儘量虛化的特點;而這一虛化,則使讀者很容易地將它的意境昇華一種帶有一定抽象意味的格局:“在水一方”,其中的河水昇華為“阻隔不通”後,整體就成為一個可望難即的格局。同樣道理,“溯從之,道阻且長”就可以成為逆流而上多艱辛的格局,“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就可以成為順流而下空歡喜得格局。格局的價值在哪裡?在於它具有涵容現實生活中與它相同相近結構的一切事物的效能,這就為詩詞意義的連類生髮,打開了無限廣闊的空間。可望難即是人生常有的境遇,逆流追求多艱辛和順流追尋空歡喜也是人生常有的境遇;人們會經常受到從追求的興奮、到手阻的煩惱、再到失望的痛苦這一完整情感流的洗禮,也會經常受到逆流奮鬥多痛苦和順流輕鬆總虛幻的情感衝擊。古人可以從這裡聯想到招賢和覓知音並喚起種種相關體驗,今人可以從這裡聯想到愛情的遭遇並喚起失戀的體驗,也可以從這裡聯想到事業、理想、前途諸多方面的境遇並喚起諸多方面的人生體驗。象徵性格局,使《兼葭》真正具有了難以窮盡的人生共鳴意味。王國維曾將這首詩與晏殊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相提並論,認為它們“最的風人情致”,這顯然是著眼於它們的人生象徵意蘊。

  《兼葭》意境的無限象徵意義,充分體現出詩詞意境空間主要在象外的象徵。古人常說“意在言外”,什麼意思?這主要是說,詩詞是用意象說話,而意象意蘊是超越意義的。詞語意義主要是指稱,而意象意蘊則還有再現意義、表現意義乃至哲理意義。“在水一方”的詞語意義就是在河的那一邊;但作為意象,他還包容有可望難即的人生境況,這就是再現意義,包容有追求不得的失望和惆悵,這就是表現意義,包容有人生的悲劇處境和心態,這就是哲理意義。這些超越詞語指稱意義的再現意義、表現意義哲理意義,不都是言外之意嗎?古人常說“言外無窮”,為什麼無窮?這主要是由於意象、意境都不只是它自身,都可以昇華為某種格局,因而都有著廣泛的相似性異質同構連類生髮空間。詩詞所直接描述的景物人事只能是“這一個”,只能是有限的,但它可以藉助讀者的想象、聯想、連類,不斷地超越 “這一個”,從而走向無限,這就是“含不僅之意見於言外”,“在有限中間出無限”。無疑,這是衡量一切詩詞詩性特性高下的基本標準。《兼葭》之所以能成為《詩經》中難得的好詩,“在水一方”之所以至今仍然具有被那麼廣泛應用的生命力,道理恐怕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