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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溫暖永恆地照亮生活世界-評遲子建中篇小說《黃雞白酒》

讓溫暖永恆地照亮生活世界-評遲子建中篇小說《黃雞白酒》

  上蒼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我常常這樣想。不過,當我將這一想法與作家遲子建相提並論時,又不免對此產生些許疑慮。因為,較之於太多的作家,上蒼似乎分外眷顧她:短短數年間,先後獲得三屆魯迅文學獎、兩屆冰心散文獎、一屆莊重文文學獎、一屆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和一屆茅盾文學獎,幾乎括了散文、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在內的所有權威性國家級大獎,且不止一次。儘管視寫作如生命的她,對此並不十分看重,我也不會膚淺到將獲獎與否和其作品好壞簡單加以等同,但誰又能完全否定,遲子建頻頻獲獎的背後,不是多年如一日勤苦創作、確實寫出了好作品的結果呢?

  遲子建曾坦言:“我覺得小說家很像一個修行的人,雖然穿行在華世界裡,但是內心會有那種在深山古剎的清寂感。”對她來說,內心的“清寂感”帶給她的不是孤獨,不是迷失,而是信仰、堅守和溫情。二十多年的文學之路,留下了她對生活的熱愛、對人性的張揚,以及對生命的敬畏。最終,溫情的力量成就了一個為人也真摯淡定、為文也澄澈從容的作家遲子建。細讀她的作品,優美而柔婉、大氣而平和、純粹而豐富,充滿生活氣息的同時不乏靈韻和深刻。她的寫作,徹底洞悉了人世間的“溫暖和愛意”,真正賦予了生命的美麗與莊嚴。而她的中篇新作《黃雞白酒》(《收穫》2011年第3期原載,《中篇小說選刊》2011年第4期轉載、《小說月報》2011年第7期轉載),再一次印證了我對她的這一總體觀感。

  小說《黃雞白酒》開篇這樣寫道:“哈爾濱這座城,能氣死買胭脂的吧。長冬一來,寒風就幻化成一團團粉撲,將姑娘們的臉頰塗紅了。”寥寥幾筆,就將我的思緒從經年見不到雪花的嶺南,帶到了千里冰封的北國。一口氣讀下來,濃郁的北國風情充盈其間。故事展開後,並行著兩條主線。而言之,這首先是一部關於溫暖及愛意之書。“美麗的愛情,永無結束之時!”遲子建在小說附記中如是說。這個愛情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年過九十的的春婆婆。

  在哈爾濱玉門街一帶人的心目中,春婆婆就像一座石頭壘砌的老城堡,蒼蒼貌,鐵骨身。日漸老去的她,已經到了可以不理睬萬事萬物的歲數。愛睡懶覺,一天只吃兩頓飯。頭一頓在家,後一頓在“黃雞白酒”——她家附近的小酒館。喜歡吃豆子喝燒酒,時不時乾點小壞事,這些小嗜好加上與人為善、通情達理、不倚老賣老的性格,烘托出一個可愛、可親而又可敬的春婆婆。雖然年過九十,但她活得滋潤,活得自在,活得真實。是什麼讓她經冬歷春那麼多年,老而不心死、壽而不厭世呢?這還得從她年輕時候說起:

  “春婆婆十七歲成親的那天,由於迎親的馬隊在路上遇到了暴風雪,未能如期趕到,而典禮不能推遲,孃家人只好將閨房做洞房,臨時抓了只大公雞,替代新郎和她拜天地。若是別的新娘遇見這事,會哭喪著臉,可春婆婆不。她抱著大公雞咯咯樂,因為它的屁股對著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倌一直想摸卻沒敢摸的地方,竟讓大公雞給摸了,為他叫屈。典禮結束,春婆婆對主婚人說,大公雞晚上不能跟她住,它一打鳴,她就得跟著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妝累著了,想睡個懶覺。”

  ——讀來有一股暖流洋溢於心底,那是人性的美好與溫暖。暴風雪並未讓新嫁娘春婆婆覺出不妥。在她身上,透出的是坦然、樂觀和幽默。事實上,這種性格似乎與生俱來。九十多年前的一個春日早晨,哈爾濱傅家甸的張鐵匠從自家柴垛裡撿到一個棄嬰,只因是個丫頭,已生三個丫頭的他又將她送給了頭區的彭裁縫,取名彭錦春,小名春春。小時的春春,活潑伶俐、愛笑愛動,心靈手巧,人見人愛,十二歲時已是縫紉的好手了。長大後的春春水靈靈,越出落越漂亮。張鐵匠和彭裁縫便都動起了心思,想讓春春嫁給他們的兒子。但春春卻看上了傭人馬大嬸的兒子、修路工人馬奔,就在這年冬天嫁給了他。婚後,馬奔放馬,給人做木匠活,她則靠著縫紉的`手藝,開了家小小的裁縫,日子過得踏實而溫暖。彭裁縫對春春沒有嫁給她的兩個兒子,始終懷恨在心。然而,春春卻以德報怨,在養母患了半身不遂無人照料時,主動回到她身邊悉心照料。

  後來的一次鼠疫,使春婆婆失去了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兒。而罪魁禍首,就是當年日本戰敗後放出的那一批帶細菌的老鼠。再後來,春婆婆就住到了現在的紅磚樓裡,幾十年如一日地戀著馬奔,不管媒人給她介紹的男人條件多麼好,她都不為所動。春婆婆沒有生日,她就把馬奔的生日當成自己的生日。每年的十月十九日,她都穿得立立整整的,乘車去中央大街,走上一遭,然後找家小酒館,喝上兩盅。她聽馬奔說當年把她送的鞋樣子埋在了這條街的中段,就每次都要到那兒,俯下身來,撫摸冰涼的鋪路石頭,直到把石頭摸暖了。那個時刻,她就彷彿摸到了馬奔的腳,親切踏實。沒有海誓山盟,卻忠貞不渝。小說中有一個細節:春婆婆家裡一直留著結婚時丈夫馬奔親手打的五屜櫃,裡面放著他的銅菸袋鍋。她想馬奔時,常常拿出菸袋鍋,放到嘴上咂摸。半個多世紀沒裝菸絲了,煙管的煙味仍隱約可聞,好像馬奔依然在悄悄捧著它抽菸似的。這就是春婆婆,一個活了九十多歲依然心存感念的有愛之人。

  小說蘊含著一種散文的氣質,綻放出一股溫情的力量。批評家謝有順認為,遲子建的創作是“憂傷而不絕望的寫作”。在遲子建本人看來,這種“憂傷”即表現在對生之掙扎的憂傷,對幸福的獲得滿含辛酸的憂傷,以及對蒼茫世事變幻無常的憂傷。正如《黃雞白酒》中,玉門街開小酒館的馮喜來、開浴池的劉藍袍、擺菜攤的許前、賣活雞的劉二愣、賣鹹菜的“小鹹菜”、開雜貨鋪的王老悶、開律師事務所的尚易開、退休教師趙孟儒等各色百姓生存之艱難、之心酸,無不流露出蒼茫世事變幻無常的淡淡憂傷。但在“憂傷”之外,又還有著“不絕望”。這“不絕望”,來自於艱難生存中尚有一抹溫情亮色,來自於變幻無常中尚有一縷人性光芒。因了這些亮色和光芒,玉門街的百姓才有了活著的念想,春婆婆也才有了長壽的秘訣。就此而言,《黃雞白酒》是一部充滿愛意與溫暖的小說。春婆婆的愛情和婚姻雖然於不幸中透出憂傷,但遲子建在講述時,卻透過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坦然、淡定、樂觀和幽默,最大程度上遮蔽了生活本相中的困厄與不幸。看透了人間悲歡離合的春婆婆,和玉門街鄰里間的和睦相處,洋溢著普通人物相互的真誠與樸實,這種街坊之情、俗世之愛,讓他們在平凡的日子裡,也能活得忘我,活得豐盈,活得快樂。

  “我想我寫過的女性人物,最典型的特徵,應該是一群在‘熱鬧’之外的人。”《黃雞白酒》中的春婆婆,無疑是這樣一位女性。她心態積極向上、健康樂觀,不屈從,不狹隘,活出了生命的真滋味。不難看出,春婆婆身上浸透了遲子建的文學觀和生命觀。用俄羅斯當代著名作家、被譽為“當代俄羅斯文學良心”的拉斯普京的一句話來說,即是:“這個世界的惡是強大的,但是愛與美更強大!”

  《黃雞白酒》還是一部書寫城與人的小說。遲子建寫了哈爾濱這座城,卻不寫城中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等華喧的景緻,而是將筆墨鋪向這座城市的兩條街道,寫了這條街道的幾個人。玉門街和煙火街,皆是上百年曆史的老街,平日見到的,都是周遭幾千戶人家的小日子。“你若活膩煩了,走在煙火街上,也是厭世不起來的。那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宛如一縷縷拂動的銀絲,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從頭到腳地罩著你啦。”這就是遲子建筆下的哈爾濱。

  《黃雞白酒》故事敘述的另一條主線,圍繞玉門街分戶供暖工程的改造展開。為了省錢,為了生計,過去相處融洽的街坊鄰居,面對現實生活中的蠅頭小利和雞毛蒜皮,難免會出現一些小插曲。落筆至此,遲子建並沒有過分渲染人性深處的缺陷,而是以大智慧,寫出了小市民的小算計、小滿足、小情調和小幽默。對他們而言,日子湊合湊合也就過去了,沒有大開大闔,沒有大起大落,當然也就沒有深仇大恨。拿春婆婆來說,居民們敬著她,她會領情並不時小恩小惠施以回報;居民們對她有微詞,她還是一副榮辱不驚、以德報怨的模樣。

  城市化不僅改變了城市的面貌,也改變了城市人的靈魂。在這部氤著北方生活氣息的小說中,遲子建不僅寫出了城與人的息息相關,還寫出了人與城的日漸疏離。幾處看似細節的描寫,將城市美好不再、人心不古的特徵暴露無遺:公共汽車承包給私人以後,聯運車為了賺錢,拒載有免費乘車證的春婆婆;歷史悠久的教堂,壁畫、銅鐘和十字架早已消失殆盡,那滌盪肺腑的鐘聲,這座城市的人再也聽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懷戀;快餐店裡,茶是劣質的陳年花茶,茶杯油漬斑斑的,散發著洗腳水一樣的氣息,難以入口。春婆婆唯有慨嘆,還是舊時的飯館好呀,不管茶的等級如何,茶碗是何等的潔淨呀;馬路上,冷冬使煤的燃燒量大,產生的煙塵也大,一早一晚氣壓低時,空氣中濃重的煤煙和汽車排出的大量尾氣混合在一起,讓走在街上的人覺得,這座城市好像在放臭屁;商場裡,見著春婆婆不買東西坐在那裡休息的,嫌她坐著影響生意,轟一條狗似的,趕她走。客氣的,一聲“不買鞋,這裡是不能坐的”打發她,不客氣的,呵斥她:“老太太,別把這兒當敬老院,哪兒來回哪兒去吧!”“這歲數了還在外亂跑,估摸是個要飯的!找保安攆她走!”於是,春婆婆站在寒風凜凜的街頭,蒼涼四顧,心下茫然。春婆婆想不明白,為什麼現今的人都變得如此勢利;她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現今的人一收到點小禮物,就以為別人有求於他。“現實是人心的映象”(謝有順語),這座城市正從過去的人情溫暖走向人心不古。春婆婆剛搬到玉門街的時候,樹是樹,花是花,草是草,現在呢,花草差不離沒了。一座城只有人聲車聲,少了鳥鳴,這城還有什麼意思呢?美國著名城市理論家、社會哲學家劉易斯·芒福德說:“城市是靠記憶而存在的。”失去了記憶,城市也就失去了靈魂。失去靈魂的,又豈止是城市呢?

  春婆婆入冬後沒有開栓使用暖氣,結果今年實在太冷,於是她決定開栓。但供暖部門告知她,因為事先未做停熱申請,沒有開栓時的取暖費照收不誤。在居民們的下,春婆婆將供暖部門告上了法庭。意外的是,官司卻輸了。敗訴後,她沒有想到,這世界的光明,不知在什麼時候,與她這樣的老人,悄悄作別了。而玉門街的人,也不像以前跟她那麼親了,要麼愛理不理,要麼就像躲避麻風病人似地走掉了,要麼沒有好臉子。

  世事頗多變幻,生活仍在繼續。春婆婆依然喜歡去黃雞白酒,依然是一個人。

  在遲子建看來,“渴望溫情是人類的一種共有的情感。……溫情的力量同時也就是批判的力量。”《黃雞白酒》顯然集合了溫情與批判的力量,對人物描寫的溫情中不失批判,對城市變遷的批判中不失溫情。

  一部小說,讀者很有可能最終記不起故事情節,記不起小說結構,但對其中刻畫鮮明的人物形象,卻會記憶猶新,就如曹雪芹筆下的寶玉和黛玉、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和孔乙己。多少年過去了,只要一提到《紅樓夢》和《祝福》或者《孔乙己》,我們的腦海便會立刻浮現出這些如生的人物來。可見,好的小說是離不開好的人物形象為支撐的,只有將人物寫活了,才能和小說一道深入人心。《黃雞白酒》塑造的人物雖然不少,但最形象、最令人難忘的,當然還是春婆婆。某種程度上,春婆婆是遲子建形象的化身:喜愛美食,與世無爭,與人為善,心存溫暖。

  遲子建認為,“人在宇宙是個瞬間,而宇宙卻是永恆的。所以人肯定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蒼涼感,那麼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在離去的時候,心裡不至於後悔來到這個蒼涼的世上一回。”這種人生觀與價值觀最終滲透到她的小說創作中。從早期的《北極村童話》、《舊時代的磨房》、《東窗》、《香坊》、《向著白夜旅行》、《親親土豆》、《霧月牛欄》、《清水洗塵》到《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花子的春天》、《鬼魅丹青》,再到《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和《黃雞白酒》,遲子建滿懷真誠寫出了那麼多充滿愛意與溫暖的人情物事,“在創造中以一種超常的執著關注著人性溫暖或者說溼潤的那一部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進入,多重聲部,反覆吟唱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因而顯得強大,直至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蘇童語)她的這一寫作姿態,無疑令人感動。

  在《小說的藝術》一書中,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曾這樣說:“小說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恆地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於墜入到對‘存在的遺忘’。”以此打量《黃雞白酒》,不難覓到遲子建的創作旨意:讓溫暖永恆地照亮生活世界。也許,《黃雞白酒》並非她最好的小說,但其對於溫暖的營造,對於生活的熱愛,卻是一如既往的。

  (作者:陳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