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王維> 讀王維《鳥鳴澗》有感

讀王維《鳥鳴澗》有感

讀王維《鳥鳴澗》有感

  王維《皇甫岳雲溪雜題》是一組以友人所居環境為題材的山水詩,其第一首是《鳥鳴澗》。關於這首詩,人們有好幾種理解。筆者主要想從詩歌的內容的意境方面談談自己認識。

  第一種理解。“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詩句點明瞭時間:春夜;突出了周圍環境特點:靜。由於靜,才使人感到山谷的空曠幽雅;由於靜,才使人連桂花飄落的情形也感覺得特別清楚。“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裡寫了幾種景物:月、鳥、澗,突出寫月明。由於月明,才使人產生外出遊逛之情;由於月明,才把山鳥從巢中驚起;由於月明,才把山、澗照得如同白晝;由於月明,才使山鳥在澗邊時時鳴叫。“時鳴”二字,說明作者並非一時而是久久地欣賞著這春夜月下的一切,表現出他對這靜謐夜色的喜愛和留連。這鳥聲在春山空谷間依稀迴旋,婉轉清脆,更突出了山的空曠,夜的寧靜:宛如在這春山月下奏出一支悅耳動聽的“夜鳥鳴澗曲”。鳥聲劃破這春夜之靜,更反襯出這春夜之靜,為這春夜之靜添了傳神的一筆,使人更覺此時此地此境的心曠神怡。這種以動襯靜的反襯手法之妙,使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六朝王籍《入若耶溪》詩中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籍所寫是白日景緻,王維所寫是月夜景緻,二人詩各有千秋,而表達時所用相反相成的手法,則是一脈相承的。這是對此詩的第一種理解。

  然而這裡卻存在著矛盾:詩中所寫桂花,一般秋季開花。民歌“八月桂花遍地開”,“中秋佳節桂花香”。農曆八九月,多屬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時節,桂花一般在此中晚秋時節竟相開放。古人作品寫到桂花,也都與秋相關。如李賀詩 “畫欄桂樹懸秋香”(《金銅仙人辭漢歌》),柳永詞“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望海潮》)。這些詩歌中都把桂花與“秋”聯絡在一起,可是王維此詩中卻把“桂花”與“春山”、“春澗”聯絡在一起,著兩個“春”字明點其為春天而非秋天,這不是與事理相矛盾嗎?

  第二種理解。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選的《唐詩選》是這樣註釋的:“‘桂花’亦稱木犀,有春花、秋花、四季花等不同種類,此處所寫當是春日發花的.一種。一說是冬天開花的桂,春深花落。”這樣,這個矛盾算是圓滿解決了。這是對此詩的第二種理解。

  但若細細推敲,問題卻仍然存在。查《辭海》:桂花一名木犀,是一種常綠木或小喬木。書中引《本草綱目》:“時珍曰:‘巖桂’俗呼為木犀,其花有白者名銀桂,黃者名金桂,紅者名丹桂。”書中還引《南方草木狀》,也說桂有三種如上。這裡有銀桂、金桂、丹桂幾個品種之分,卻未有春桂、秋桂、四季桂之分。當然,經人工培育,桂是可以有春桂、秋桂、四季桂等各類品種的。但是,本詩作者是唐朝人(公元701—761),距今一千多年。是否在一千多年前,桂就有春桂、秋桂、四季桂之類品種之分呢?看來很難確定。此外,桂花是絮狀花,很小,它萎謝零落時,人們一般是難於察覺的;既落,則必有一定程度的風;而有風,則與下句“夜靜”之“靜”有點不和諧了。至於“一說是冬天開花的桂,春深花落”的說法,對於北方氣候特點來說(大王維當時尚未到過南方),也是毫無科學根據的。在寒冷的北方,“冬天開花的桂”,直開到“春深花落”嗎?看來這種說法也是經不起推敲的。

  第三種理解。《唐代絕句賞》一書,(劉學等著,安人民版)中認為把桂分為春桂、秋桂、四季桂等“這種考據不免拘泥”,認為王維詩所注意的是詩歌的形象性。“詩中之所以寫桂花,而不寫別的花,是因為桂花夜來特香,而且習慣上,人們總是把它與明月的形象緊密聯絡在一起(在傳說中,月裡還有一株桂樹呢)。詩中寫月夜,出現桂花,使人感到很和諧。《夢溪筆談》裡有這樣一段記載:‘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形求也……彥遠評畫,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李、芙蓉、蓮花同畫一景,餘家所藏詰(王維)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如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這段話對於理解王維此詩中寫的桂花有啟發。用現代文藝理論語言說,就是藝術的真實並不等於生活的真實。”(見該書第92—93頁)

  顯然,這裡文章作者的意思是:王維寫作此詩,是運用了聯想的手法,把桂香之美、月色之美、水聲之美、鳥音之美,有機地組織在一起,構成一個美妙和諧的意境,使人讀後得到一種賞心悅目的藝術美感,這種見解是頗有見地的,它把我們對文學藝術的欣賞的眼界,引向了文學藝術作品的創作原理方面,把我們的思想認識提高到一個理論的高度。這樣來欣賞、理解、分和研究文學藝術作品,對提高人們的認識水平確實是大有益的。這是對此詩的第三種理解。

  這種理解有了理論的高度,然而在具體分時卻是不能完全落實的,有些地方未免失之牽強。因為第一,王維的詩並不等於他的畫;第二,此詩與同一組其它幾首詩一樣,應是寫景的小詩,按理也應該是寫實的,但若寫實詩把當時並沒有的東西(桂花)硬湊進來,這豈不失去了它的寫實性,變得不倫不類了?因而這種說法似乎也仍有經不起推敲的地方。

  第四種理解。其實,王維這首詩裡“桂花”,非指植物桂花樹,而是指的明月之光。古人作品中往往把“明月”和“桂”聯絡在一起,“桂”每每借指明月。“桂花秋皎潔”(沈約《登臺望秋月》),顯然指的是明月之光。“玉輪軋露溼團光,鸞相逢桂香陌。”(李賀《夢天》)其中的“桂香陌”,即月中桂花飄香的道路,此借指月宮。這是由有關傳說、典故轉相借代的。相傳月中有桂樹,故月亮又稱“桂魄”,月宮又稱“桂宮”。“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蘇軾《念奴嬌•中秋》)傳說月宮中還有、玉兔等,有時一併提到。如“古祠近月桂寒,花墜紅溼雲間。”(李賀《巫山高》)又“利維何,而顧兔在腹?”(顧兔在月亮肚子裡,這對月亮有什麼好處?見屈原《楚辭•天問》)傳說中月宮的桂樹是很高大的。如黃庭堅《念奴嬌》詞:“打碎珊瑚,爭似看,仙桂扶疏橫絕?”《酉陽雜俎》中即說桂樹有五百餘丈,還傳說謫仙吳剛(吳質)在月中砍桂樹。如杜甫詩:“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一百五日夜對月》)又李賀詩:“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溼寒兔。”(《李憑箜引》)又辛棄疾詞:“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太常引》)據《南部新書》:“杭州靈隱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種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墮,寺僧亦嘗得。”寺僧當然是自神其說,煞有介事,然而在流傳時卻免不了越傳越神。如在王維之前的宋之問《靈隱寺》詩:“桂子月中墜,天香雲外飄。”又白居易《留題天竺靈隱二寺》詩:“宿因月桂落,醉為海榴開。”注云:“天竺嘗有月中桂子落。”(見《全唐詩》)白居易《憶江南》詞:“山寺月中尋桂子”,柳永詞《望海潮》中“有三秋桂子”等,都與此有關。從上述所引詩文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古人寫月亮時往往會把它與月中桂樹等傳說聯絡在一起。王維這首《鳥鳴澗》中的“桂花”,也應當是用此典故。

  據此,筆者以為原詩首句有些版本作“人閒桂花落”當有誤,本應當作“人間桂花落”。因古代“”字又寫作“”,“”與“間”二字形近易誤,且古時“”與“間”二字也多通假互用,不足為奇。中華書局校刊本《王右丞集箋註》首句即作“人間桂花落”。朱東潤主編《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中也作“人間桂花落”,其註釋道:“人間句:‘桂花落人間’的倒文,意為月光照亮了大地。古代神話傳說月中有桂,所以桂往往成為月的代稱,如月魄稱桂魄。桂花,即月華。花、華同。”

  如此,則這首詩首句寫的是明月之光,與後面“月出”句相互照應:一寫月華普照大地的總景,一寫月出之後的影響情形,二者並無矛盾,亦無意思的重複,而是前有交代後有照應的。與前幾種說法相比,這種說法中缺少了帶有欣賞者主觀感情的“人閒”的描寫,也缺少了桂花芳香的味覺之美及那種桂花飄落時的那種清幽感,但卻運用了浪漫主義的聯想手法,由地下聯想到天上,由山野聯想到仙境,由人間聯想到月宮,意境開闊,想象奇麗,景緻幽雅,全詩形成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美妙境界。詩首句寫明月之光,遍灑人間,一瀉千里;次句寫月夜春山,一片幽靜,空曠宜人;三四兩句寫了月下山鳥,驚起忽飛,時時鳴叫;也寫了月下春澗,澗月相映,水聲潺潺。全詩短短二十字,詩中卻有靜有動,有色有聲,有物的和諧,也有人的怡悅,有自然風物之美,也有作者主觀感受之美。它既是一首抒情詩,也是一幅山水畫。詩中春月、春山、春澗等景物相互交織在一起,明滅隱約,很自然地構成一幅“春山月澗圖”;其中又織以清脆悅耳的春鳥之鳴,襯以澗中潺潺流水之聲,娓娓婉婉,動人心扉,於是又彷彿和諧地奏出了一支優美的夜曲。詩中以動襯靜,以音樂之美配畫意之美,讀後使人更覺春月的皎潔,春山的空曠,春夜的靜謐,春澗的幽雅,春鳥的動聽,一切景物都那麼和諧得體,優美宜人。詩題作“鳥鳴澗”,大就是本於這種意境的罷。

  王維是詩人,又是畫家,他擅長音樂,又信奉禪理,能以繪畫、音樂之理通於詩。他善用精煉而自然、準確而又富於特徵性的語言來寫詩,雖然著墨不多,但卻形象鮮明,構成悠遠而優美的意境。蘇軾說:“味詰之畫,畫中有詩;味詰之詩,詩中有畫。”(《題藍田煙雨圖》)這首詩就是把繪畫藝術之美和音樂藝術之美融為一爐,把浪漫的藝術想象和清靜的禪理之宗匯成一體,創造出優美意境的一個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