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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深處的學生們散文

記憶深處的學生們散文

  春天走得有些匆忙,匆忙得讓人措手不及,譁得一下就進入了夏季。田野的熱風呼啦啦掠過,青草瘋長,櫻桃帶著一個春天的小尾巴,在油綠的葉子中間閃耀著油畫般的光澤。紅了櫻桃,綠滿山坡,黃染麥稍,四處瀰漫著小麥和油菜的氣息,一派生機盎然的情景。與此同時,六月的考試季蓄勢待發,高考、中考、小升初、幼升小,一系列考試接踵而至,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都將迎來人生的畢業季。

  從十八歲中師畢業踏上講臺,彈指一揮間已經過去了二十二載,崗位從小學到高中,送走了一茬一茬的學生。驀然回首,如歌歲月中,孩子們一張張花朵般的笑臉,如優美的畫面;一陣陣追逐嬉戲的聲音,如動聽的旋律。在這動人的樂曲中,總有幾個特殊的音符,時常在我的耳畔響起……

  93年,伴隨著大街小巷中李春波“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的歌聲,18歲我被分配到了甘溝小學教書,擔任六年級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班裡大一點的學生也十五六了,年齡的相近讓我很快和學生打得火熱,恰好彌補了我教學經驗的不足。新和尚愛念經,我很快愛上了這一班娃娃。

  春香就是最早進入我視野的孩子,高挑的個頭,微黑的皮膚,她穿著一件紫色的夾克衫。她學習一般,考試就在六十分左右徘徊。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課間,不知因何事和王超同學吵起來了。她杏眼倒立,聲音尖細,氣勢洶洶地指著王超的鼻子說:“看你那梨瓜貴賤我不知道了,笨狗扎著狼狗勢!”我被逗笑了,她哪裡來的那麼多的鄉間俚語,表現力如此生動。王超見了女孩子,就愛撩貓逗狗,本事不強還愛惹惱那些丫頭片子。面對春香的一番數落,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兒。在其他同學“嗷嗷”的起鬨聲中,他只能放空話嚇唬:“好男不跟女鬥,咱們下午放學路上,走著瞧!”春香聽聞此言更是得意,小嘴吧嗒吧嗒地跟機關槍痛痛快快放了一梭子。我和幾位年長的老師在辦公室裡聞聽此番爭吵,都哈哈大笑,好一個快嘴女子。

  六一兒童節到了,學校舉辦了簡單而熱鬧的文藝演出。我們齊聚在學校枝葉婆娑的柳樹下蒲花初綻的花壇旁,放聲歌唱。男孩子穿著白襯衫,外套一件灰色小馬甲,和毛寧唱《濤聲依舊》的打扮一樣,合唱了一首鄭智化的《年輕時代》。春香登臺,臉上化了濃妝,眉毛彎彎,小嘴紅嘟嘟,馬尾辮高高束起,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更顯得婷婷玉立。她大大方方獨唱了《三百六十五個祝福》:“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日出,我送你三百六十五個祝福……”甜美的歌聲,一邊唱一邊拍手,下面的師生一起拍手和著節奏小聲哼唱。一曲唱罷,一百多個孩子的學校沸騰了,掌聲雷動,她的演出將聯歡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

  春香心眼實誠,她家有幾棵杏樹,麥收時節杏子成熟了。綠中泛紅的梅杏酸甜可口,一斤可以賣七八毛錢,村子裡的人都把杏子看得緊。她每次來學校,臉曬得紅黑紅黑的,兩個褲兜裡裝得鼓囊囊的都是杏子,一見面就掏出來給我和數學老師吃。我勸她別拿了,小心家裡人揍你。她說:“沒事,我摘了我家的,順手還摘了我三孃家幾個,他們沒有看見。不就是幾個杏嘛。”哇,竟然還有順手牽羊來的,弄得我們哭笑不得。

  七月份考試,我的首屆畢業生離開校園,順利考入了初中。小學老師工作調動頻繁,暑期會後,我也去了另外一所小學任教。國慶節後的一個星期四,一個老師滿臉驚慌地對我說:“昨天中學的一個女娃騎腳踏車回家取饃,在街道的丁字路口,被旬邑下來的一個大卡車當場軋死了。”我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問詳情,他接著說:“甘溝人,叫春香。”這訊息猶如晴天霹靂,我手中的杯子和一顆心一起摔碎在了地上。不可能?怎麼可能是她呢?我跑到村子裡打聽訊息,其他趕集回來的人的話印證了這一噩耗。

  此後的一週裡,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課堂還是課下,我眼前交替出現的是春香穿紫色夾克和白裙子唱歌的影子。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呢?她美好的人生愛沒有開始怎麼就戛然而止了呢?

  經歷了那件事情,我開始思索:作為老師最應該教給學生什麼?最看重學生什麼?是孩子們的生命,沒有了生命,一切都是妄想。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認識死亡,死神索取的是我的第一屆學生——那笑靨如花的春香。思想上的蛻變,使我迅速成長為一個真正的意義上的老師。此後每當我接手一個新班級後,最操心叮囑最多的就是安全,特別是交通安全。

  二十一年過去了,我依然不敢翻看那張畢業照,不敢聆聽蔡國慶的那首《三百六十五個祝福》。有時碰著那班學生,已經兩個孩子的王超,經營長途班車的班長王繼偉,我就想起了春香,一切人生的美好都沒有經歷而夭折的孩子。你的離去,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那天散步歸來,路過藥店門口,一個小姑娘倚門張望,眼睛清澈明淨,梳著別緻的小辮,文靜漂亮,酷似畫家王沂東油畫筆下的人物。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就在這時,孩子的媽媽出來了,衝著我驚喜地喊了一聲:“趙老師!”竟然是利群,那個讓我十幾年牽腸掛肚的學生。她指著我對女兒說:“這是媽媽的老師,你也叫老師。”撫摸著那小閨女的頭髮,看著已為人母的利群,千言萬語一起湧上心頭,竟然不知從何說起。

  利群是2000年我帶的`初三畢業生,那時的利群,纖細的黃頭髮,淺淺的笑容,話語不多,成績拔尖。她天資聰明,學習刻苦,多麼深奧的數學題,多麼冗長的語文課文,多麼繞口的英語單詞,都難不倒她,各科老師都喜歡這個靦腆的女孩。她的家庭經濟拮据,吃飯時經常右手端著著一個搪瓷缸子左手拿著一塊乾鍋盔饃就去了教室。印象最深的是她穿著一雙布鞋,鞋面前半截是紅平絨,後半截是毛藍平絨,沒有一雙完整的鞋面。這樣土氣的打扮,讓她似乎有些自卑,畢竟是個大姑娘了。但是這一切,絲毫沒有影響她的學習。在這個孩子身上,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於是特別憐惜這個孩子。

  中考成績揭曉,全縣三千二百名考生,她成績位列第三十名。在別的家長喜滋滋地帶著孩子去市裡的重點高中報到的時候,她的父親卻讓她報考了乾縣師範。那時,國家已經對所有大中專院校的畢業生不包分配了,學校分配的兩個大專畢業的師範生,工作三年了還沒有工資,中等師範畢業生找到工作的希望幾乎為零。成績如此優異的學生,家長怎麼能如此不負責任的斷送孩子的前程呢?我強烈希望她上高中,依她的成績和勤奮,三年後必定能考上一所重點大學。自己的低學歷,在現實工作中遭遇的坎坷,讓我不顧一切去找他的家長說道。

  炎熱的八月,我騎著腳踏車找到了利群所在的村子。在村口的果園裡,被汗水迷糊了眼睛的我向一位老者打問她家的住址。老者明白來由後,請我在他的蘋果園茅草房中喝水,一邊抽著旱菸向我詳細介紹了利群家境。利群的父親是個長相剽悍的男子,滿臉絡腮鬍子,曾經是個老民辦,在生了三個閨女後偷著生個兒子續香火,結果被人告發,開除出了教師隊伍,回家當了徹頭徹尾的農民。工作沒指望了,過日子沒了心勁:果園裡荒草瘋長,不管;四處賭錢,賭債累累;經常喝酒,爛醉如泥。前兩年,利群的大姐初中畢業,出落得楚楚動人,長長的辮子,學習也優秀,沒有人供給她上高中,今年前季就訂婚了。據說彩禮的六千元,被她的父親拿去還了所有的賭債,老漢磕了磕煙鍋裡菸灰對我說:“回去吧,女子。她家沒錢供給她,也沒有人打算讓她上高中。你說不動利群她爸,弄不好還會罵你個狗血噴頭。丟了臉面,你怎麼從這村子裡走出去呢?”

  那個炎熱的三伏天,果園上空熱氣蒸騰,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嘶鳴,我不知道自己推著那輛破舊的腳踏車,怎麼回到了空曠的校園。比暑假的校園更為空曠的是我空寂的心。利群最終去上乾縣師範,臨走前買了一個小小的相框放在我的窗臺上,下面壓著一封信,信裡表達了對我的感激之情。手捧書信,壓抑了多日的淚水,順著我的面頰肆意流淌……

  利群進入師範不久,學校撤點並校。許多學生一看前途無望,返回來讀高中。和她一起上師範閆妮經過努力考取了西安郵電學院。而利群在拿到一紙中等師範的畢業文憑後,轉身去了南方的電子工廠打工,在流水線上度過了她本該能擁有的的大學生涯,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幾年後她的妹妹麗妮在我任教的學校讀完高中考上大學,她的弟弟雖不用功,擴招後也讀取了大專。只有利群,永遠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了。

  近幾年隨著生源的銳減,學校為了招收到優質學生,減免優秀學生的學費住宿費。國家資金開也始向對貧困地區傾斜,高中助學金髮放的範圍越來越大,金額也越來越多。許多企業和私人經常來學校聯絡貧困且品學兼優的學子作為資助物件。每當此時,我就想起了利群,心裡嘆息:這麼好的機會,利群怎麼就沒有逢上呢?

  站在街上,我們聊了很久,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在縣城上幼兒園,兒子小在家裡爺爺奶奶帶著。丈夫跑出租,日子過得不錯。我叮囑她,讓家人開車慢點。她說:“老師,高中工作忙,你要注意身體。我好好照顧兩個娃,一定讓他們接受最好的教育。”說完,淚花在眼眶裡閃動。我趕緊扭轉頭,手摸著那個花骨朵一般的閨女,忙不迭說:“是的,是的。”

  淚眼朦朧中,眼前浮現出那熟悉的場景:十五年前的校園,那個一手端水一手拿著幹饃的黃毛丫頭利群。酷熱的炎夏,知了在瘋狂嘶叫,一個讓人心碎的中午……

  東東是02年代的初三畢業生,9月1日開學報到時,初秋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細細的絨毛閃閃發亮,長得高高大大,多麼陽光帥氣的男孩。面對一班陌生的孩子,就抓他當班長吧,可是他似笑非笑地說:“老師,我管不住同學。”我碰了個軟釘子。舉目四望,滿教室不是毛丫頭,就是臉上還沒有長痘痘的男萌神,就他一個大神,估計只要管理好他,其他人就搞定了。一番磨破嘴皮的說教,他終於勉強答應當班長了。

  一個月過去,我發現他不當班長的真正原因是他的懶惰。他學習吊兒郎當,成績卻在班上名列前茅,源於他的聰明。我們的教室在學校一樓的最西邊,早讀或者午自習時,我站在教室門口或者講臺上,總能一眼瞥見他踩著急促的上課鈴聲沿著花園邊三步並作兩步趕來。鈴聲剛落,他準時站在教室門口喊聲“報告!”批評他遲到吧,沒有;說他守時吧,其他同學已經做好上課或者自習的準備了,他才晃進來。

  我找他談了幾次話,語重心長地說:“快要中考了,加把勁,你的成績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他撓撓腦袋,嗯嗯答應,我就不好多說什麼了。他籃球打得行雲流水,三步上籃一氣呵成,操場邊的一幫女生目光始終粘著他,總在他穩穩把球送進籃筐時肆意尖叫。他舉薦賢才推薦了一位副班長——一個極熱心的男孩,也是籃球高手,然後將班務基本上全推給了人家。二人配合默契,我也省心。作為老師希望他再努力一些,中考成績優秀根據分數減免學費的,他其實也挺需要的。臨陣磨刀,不快也亮三分。反反覆覆的叨叨中,收效甚微。他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絕對不早到校一分鐘,成績徘徊在年級十名左右。

  不出意料他的中考總分是499分。根據高中的政策,他只能享受到減免一年的學費的優惠。500分的學生,減免三年學費。他告訴我這一訊息時,臉上略帶遺憾。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懊悔,趁機勸他:“現在差一分損失的是錢,高考中一分就是一操場的學生,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你學習上缺少狠勁,高中可不敢報這樣的僥倖心理。無論多麼聰穎的學生,沒有艱辛的付出,考上名牌大學,幾乎是痴人說夢。”他慎重地點點頭。

  我調入高中時,他已經上高二了。校園的籃球場上,經常會看到他揮汗如雨,那年學校進入領導班子的換屆,管理極為鬆懈,他依舊和過去那樣沒有任何緊張感,更談不上刻苦攻讀。高三開始了,很意外他沒有進入重點班。我私下裡詢問教育主任是什麼原因。主任說:“那個孩子,聰明有餘勤奮不足,而且帶頭煽動班裡的同學不交資料費,那就呆在普通班吧。”我去找他核實情況,他說的確如此,因為那收費不合理。我急了,高聲訓斥:“高三了你還在錢上計較,心思往學習上放吧。”他不言語。

  沒想到開學後不到一個月,在街上意外地碰見了他,身邊站著初中時期的一個女孩珍珍。他低頭小聲說:“退學了,原因以後告訴你吧。”和平時的輕鬆表情不一樣,他的笑容裡有幾分勉強,有幾分難為情。

  他選擇了復讀,這一年他很用功,校園裡很少看見他玩耍。高考結束,差強人意,他考取了東北大學的採礦專業。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他復讀是衝著重點大學去的,但還是差了十幾分。沒辦法從小學習上缺少的那點狠勁,已經成為了骨子裡的習慣。我猜測,復讀這一年,戀愛也多多少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大學畢業後,聽說他在榆林開了一家手機店專營步步高手機。去年春節在老家的街道碰見時,身邊跟著他年輕貌美的妻子,就是高中時期那個女孩子,倆人一臉的甜蜜。

  看著他成人立業,心裡真為他們祝福。青春是自己的,性格是天生的,不是老師教出來的,人生之路得靠自己一步一步去走。所以,當自己的孩子在青春期後我很少教導他。對著一朵開放的花兒,就要鼓勵它:綻放得更燦爛些吧!我能做的,就是陪伴他們成長。

  今日早讀結束,裹挾在下樓學生的滾滾人流中。他們故意誇大的說笑聲、咚咚有力的腳步聲、撲面而來的汗味、親密的湊近私語,四十歲的我,猛然想起了今日正好是“小滿”。這些即將畢業跨入一個新的人生階段的孩子,也正在經歷人生的“小滿”節氣,如正在灌漿、顆粒漸飽的小麥,滿懷憧憬,滿懷希望。夏天將要來了,我滿懷期待迎接今年的第一個收穫季節。

  ……

  和所有老師一樣,每年的金秋時節,我會迎來一張張陌生而新鮮的面孔,緊張而又期待;每年熱浪襲向黃土地上蔥蘢的草木時,我會送走一批批熟悉而青春的面龐,輕鬆中略帶失落,這就是教師職業。

  沒有一個農人會關心成熟收穫後的麥粒會變成誰手中的饅頭或者碗裡的麵條,可是老師會關注每一位學生畢業後的去向,在哪一塊土壤上生根發芽開花,因為教育的終極目標是讓每個鮮活的個體“安其所,遂其生”得到充分發展。牽掛就是祝福,希望我的學生們每一個人都平安、快樂、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