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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散文《馬的眼鏡》

莫言散文《馬的眼鏡》

  馬的眼鏡

  莫言

  1984年解放軍藝術學院創辦文學系,徐懷中老師是首任主任,我是首屆學員。我們是幹部專修班,學制兩年。懷中老師只擔任了一年主任,便被調到總政文化部任職去了,但他確定的教學方針以及他為這屆學員所做的一切,卻讓我們一直牢記在心。今年三月初,文學系邀請懷中老師去講課,因老人家年近九秩,怕他太累,便讓我與朱向前學兄陪講。講座上,我憶起北京大學吳小如先生給我們講課的事,雖寥寥數語,但引發了懷中師的很大感慨,於是,我就寫下這篇文章,回憶往事,以防遺忘。

  吳先生為我們講課,應該是在1984年的冬季,前後講了十幾次。他穿著一件黑色呢大衣,戴一頂黑帽子,圍一條很長的醬紫色的圍巾。進教室後他脫下大衣解下圍巾摘下帽子,露出頭上凌亂的稀疏白髮,目光掃過來,有點鷹隼的感覺。他目光炯炯,有兩個明顯的眼袋,聲音洪亮,略有戲腔,一看就知道是講臺上的老將。因為找不到當年的聽課筆記,不能準確羅列他講過的內容。只記得他第一節講杜甫的《兵車行》。杜詩一千多首,他先講《兵車行》,應該是有針對性的,因為我們是軍隊作家班。這首詩他自然是爛熟於胸,講稿在桌,根本不動,豎行板書,行雲流水——後來才知道他的書法也可稱“家”的——他的課應該是非常精彩的,他為我們講課顯然也是十分用心的,但由於我們當時都發了瘋似地摽勁兒寫作,來聽他講課的人便日漸減少。最慘的一次,偌大的階梯教室裡,只有五個人。

  這也太不像話了,好脾氣的懷中主任也有些不高興了。他召集開會,對我們提出了溫和的批評並進行了苦口婆心的勸說。下一次吳先生的課,三十五名學員來了二十多位,懷中主任帶著系裡的參謀幹事也坐在了臺下。吳先生一進教室,炯炯的目光似乎有點溼,他說:“同學們,我並不是因為吃不上飯才來給你們講課的!”這話說得很重,許多年後,徐懷中主任說:“聽了吳先生的話,我真是感到無地自容!”吳先生的言外之意很多,其中自然有他原本並不想來給我們講課是徐懷中主任三顧茅廬才把他請來的意思。那一課大家都聽得認真,老先生講得自然也是情緒飽滿,神采飛揚。記得在下課前他還特意說:我讀過你們的小說,發現你們都把“寒”毛寫成了“汗”毛,當然這不能說你們錯,但這樣寫不規範,接下來他引經據典地講了古典文學中此字都寫作“寒”,最後他說,我講了這麼多課,估計你們很快就忘了,但這個“寒”字請你們記住。

  現在回想起來,吳先生讓我們永遠記住這個“寒”字,是不是有什麼弦外之音呢?是讓我們知道他寒心了嗎?還是讓我們知道自己知識的淺薄?

  其實,我從吳先生的課堂裡,還是受益多多的。他給我們講莊子的《秋水》和《馬蹄》,我心中頗多合鳴,聽著他繪聲繪色的'講演,我的腦海中便浮現出故鄉一望無際的荒原上野馬賓士的情景,還有河堤決口、秋水氾濫的情景。後來,我索性以《馬蹄》為題寫了一篇散文,以《秋水》為名寫了一篇小說。《馬蹄》發表在1985年的《解放軍文藝》上,《秋水》發表在1985年的《莽原》上,這都是聽了吳先生的課之後幾個月的事兒。

  這兩篇作品對我來說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馬蹄》表達了我的散文觀,發表後頗受好評,還獲得了當年的“解放軍文藝”獎。《秋水》中,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文學地理名稱,從此,這個“高密東北鄉”就成了我的專屬文學領地。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以為我是在《白狗鞦韆架》這篇小說中第一次寫下了“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字,在國內外都這樣講,後來,我大哥與高密的幾位研究者糾正了我。《秋水》寫了在一座被洪水圍困的小土山上發生的故事,“我爺爺”“我奶奶”這兩個“高密東北鄉”的重要人物出現了,土匪出現了,俠女也出現了,夢幻出現了,仇殺也出現了。應該說,《秋水》是“高密東北鄉”的創世紀篇章,其重要意義不言自明。

  吳先生講莊子《秋水》篇那一課,就是隻來了五個人那一課。那天好像還下著雪——我願意在我的回憶中有吳先生摘下帽子抽打身上的雪花的情景。我們的階梯教室的門正對著長長的走廊,門是兩扇關不嚴但聲響很大的彈簧門。吳先生進來後,那門就在彈簧的作用下“哐當”一聲關上了。我們的階梯教室有一百多個座位,五個聽課人分散開,確實很不好看。我記得階梯教室南側有門有窗,外面是禮堂前的很大一片空場。因為我坐在第七排最南邊的座位上,側面便可見到窗外的風景,那天下雪的印象多半由此而來。我記得我不好意思看吳先生的臉,同學們不來上課造成的尷尬卻要我們幾個來上課的承受,這有點不公平,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一次學校組織學員去郊區栽樹,有兩位同學躲在宿舍裡想逃脫,被我揭發了,從此這兩人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畢業十幾年後,有一次在街上碰見了某一位,我熱情地上前打招呼,他卻一歪頭過去了,讓我落了一個大大的沒趣。由此我想到,揭發別人,是一件得罪人最狠的事,但不揭發,心裡又恨得慌,這也算做人之難吧。

  雖然只有五個人聽講,但吳先生那一課卻講得格外地昂揚,好像他是賭著氣講。我當時也許想到了據說黑格爾講第一課時,臺下只有一個學生,他依然講得慷慨激昂的事,而我們有五個人,吳先生應該滿足了。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 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先生朗聲誦讀,抑揚頓挫,雙目爍爍,掃射著臺下我們五個可憐蟲,使我們感到自己就是目光短淺不可以語於海的井蛙、不可以語於冰的夏蟲,而他就是雖萬川歸之而不盈、尾閭洩之而不虛,卻自以為很渺小的北海。

  講完了課,先生給我們深深鞠了一躬,收拾好講稿,穿戴好衣帽,走了。隨著彈簧門“咣噹”一聲巨響,我感到這老先生既可敬又可憐,而我自己,則是又可悲又可恥。

  因為當時我們手頭都沒有莊子的書,系裡的幹事便讓我將《秋水》、《馬蹄》這兩篇文章及註解刻蠟紙油印,發給每人一份。刻蠟紙時我故意地將《馬蹄》篇中“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中“月題”的註釋刻成“馬的眼鏡”,其意大概是想借此引逗同學發笑吧,或者也是藉此發洩讓我刻版油印的不滿。我沒想到吳先生還會去看這油印的材料,但他看了。他在下一課講完時說:“月題”,是馬轡頭上狀如月牙、遮擋在馬額頭上的佩飾,不是馬的眼鏡。然後他又說——我感到他的目光盯著我說——“給馬戴上眼鏡,真是天才!”——我感到臉上發燒,也有點無地自容了。

  畢業十幾年後,有一次在北大西門外遇到了吳先生,他似乎老了許多,但目光依然銳利。我說:吳先生,我是軍藝文學系畢業的莫言,我聽過您的課。

  他說:噢。

  我說:我聽您講莊子的《秋水》、《馬蹄》,很受啟發,寫了一篇小說,題目叫《秋水》,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馬蹄》。

  他說:噢。

  我說:我曾在刻蠟紙時,故意把“月題”解釋成“馬的眼鏡”,這事您還記得嗎?

  此時,正有一少婦牽著一隻小狗從旁邊經過,那小狗身上穿著一件鮮豔的毛線衣。吳先生突然響亮地說:

  “狗穿毛衣尋常事,馬戴眼鏡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