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詩歌> 中國古典詩歌意向之美

中國古典詩歌意向之美

中國古典詩歌意向之美

  臺灣詩人余光中有著深深的中國的情結,他的《等你,在雨中》這樣寫到“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火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中國是泱泱詩國,“黃昏、細雨、蛙鳴、蟬聲、紅蓮”這些帶著濃重古典風味的意象是余光中對中國文化的記憶,是他苦苦守候的詩魂,是他對大陸母親永世的鄉愁,古典詩歌意象是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私語,秘語,心語。

  今天,我們試圖對古典詩歌裡常出現的黃昏、月亮、紅蓮、柳、落花、雨、梧桐、玉、芭蕉、梅、杜鵑等意象作深情的闡釋,讓冷清空曠的古典殿堂,迴響著追溯人類古老的記憶和情感的悲風,讓我們暢遊民族精神的悠悠天地,接近心靈和智慧,讓夜雪山深明燭秋音,黃昏細雨娓娓道出強烈的美感與悲愴,讓我們用中國人的心靈,中國人的耳朵去感悟傾聽從河洲水湄就唱響的心音。

  一、 中國古典詩歌的第一部詩歌總集是《詩經》。那是我們的先民的第一次深情的吟唱,它歷經500年歲月的淘洗,洗盡了鉛華,洗盡了歲月的風沙,它擁有詩的清雅,有經的深邃,它也許是前世的前世,我們心底曾經響起的聲音,我們在一起曾經唱出的歌。《詩經》開闢莊嚴的現實主義一脈,“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歷代文人沒有不被其照耀,濡染的。

  戰國時代在美麗的南中國,在楚文化的蘊育中產生了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二部詩集,它就是風華絕代,驚採絕豔的,神秘浪漫的《楚辭》。《詩經》和《楚辭》雙峰對峙,二水分流,創立了我國古典詩歌的“風騷”一脈,於是中國詩歌走過漢魏,走過唐宋,走過元明清,從第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到最後一位古典浪漫主義詩人龔自珍,中國古典詩歌百轉千回,搖曳生姿,燦爛氤氳,有著千年的美麗,千年的憂傷,千年的滄桑,千年的雄奇。

  二、 中國古典詩歌的創作十分講究含蓄,凝練,詩人的抒情往往不是直接流露感情,而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寫景則借景抒情,詠物則託物言志,講究“中和之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講究“含蓄凝練”,“朦朧蘊藉”,“風流婉約”,“嫵媚宛轉”,講究“言有盡意無窮,言在此而意在彼。”

  因此,讀者只有在領悟意象內蘊的過程中,才能把握詩歌的內容,領會詩歌的主旨,進入詩歌的意境,那麼什麼是詩歌的意象?簡單地說,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來寄託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意象理論在中國起源很早,《周易》中就有“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的說法,詩的意象手法的實際運用,則應該還在意象理論形成前,相傳舜禪位給禹時,與群臣一起高唱《卿雲歌》“卿雲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這就是一首純意象詩,也是用途最早的意象詩,它嫻熟地運用著意象,以祥雲燦爛,延綿不絕,日月光輝,永駐人間,象徵國運昌盛,教化廣運而久長,以寄謳歌與祝福之意。

  而我們從古詩文中所見的典型意象,都是經過民族文化心理的積澱,在繼承相同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及共同的文化心理,生活方式、語言習慣以及性格特點的基礎上,形成的獨特的審美文化心理意象,在詩人的眼裡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花鳥魚蟲,風霜雨露都浸透著人的情感,都能反映人的精神世界,而且這些事物在漫長的歷史程序中給中國文化賦予了某種特定內涵。

  三、 第一、五千年明月

  月亮最早的意象是什麼?

  1、月亮是個傳統的詩歌意象,大詩人李白醉中抱“明月”而隨逝水,這個傳說隱喻了月亮和詩歌理想的生死不渝。月亮又是母親與女性的化身,反映女性崇拜的生命意味,代表母系社會的溫馨與和諧,她反映著女性的世界的失意與憂傷。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的傳說,給月亮一個女性化的象徵意象,月亮代表的是母系社會理想。

  2. 月亮時晦時明,時圓時缺,週而復始,它是永恆的象徵,於是它總是引導人們對生生不已的哲學精神的禮讚,也啟示人們對宇宙永恆的'思考,激發人們宏大的天問意識和人生喟嘆。

  3. 思鄉或相思,在月亮意象中反映著古代文人尋找母親世界、尋找精神

  家園、恢復世界的和諧統一的心理,反映在古典詩詞裡表現出望月思鄉的主題,舊夢重溫的情思,月亮是昭然於天際凝然不動的鄉愁,詩人懷念家園,父母的情思常寄託於明月的傳遞。當孤臣浪子云遊天涯之際總把明月與故鄉聯絡在一起,明月成為啟動鄉愁、寄託相思、返歸家園的神秘象徵物。這不正標誌著在人們意識的深層,月亮總是母系社會溫馨與和諧的象徵,因而每當人們浪跡天涯心靈孤寂之時,月亮便成為家園的精神的寄託了,月亮牽繫著相思的心靈,縮短著時空的距離,這樣又引發了亙古一月兩地相思和思鄉的主題。

  4、月亮反映著古代詩人騷客孤獨寂寞的心態,反映著失意者尋求慰藉與解脫的心理。

  5.月亮的永恆和盈虛的迴圈變化,讓人想到時間和宇宙中事物在正反兩

  面之間的辯證發展。月亮作為一種象徵形式,它喚起了人們蒼茫浩渺的宇宙意識和歷史意識,喚起了具有廣大空間的人生喟嘆,觸動著悠遠荒古的文化原始意象,因此月亮的出現總伴隨著闊大蒼涼的宇宙空間、浩渺悲壯的天問意識和雄渾高古的審美境界。

  6.月亮作為一種永恆與自然的象徵它又成為士大夫逃避紛紜的現實苦難,超群拔俗、笑傲山林的人格化身,在否定了現實的人生目的和道德之後,月亮就成為一種飄逸的風範。

  7.女人似水如月,月的婉約正是女性美的象徵。

  附:詠月名句

  1.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

  2.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

  3.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李白)

  4.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岳飛)

  5.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張若虛)

  6.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

  7.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

  8.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韋莊)

  9. 香霧雲鬟溼,清輝玉臂寒。(杜甫)

  10.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李白)

  第二、流水落花春去也——花意象

  詩歌是人的思想與情感的濃縮,自然界中的事物經由人的思考而成為詩歌意象,必然打上人類情感的烙印,花在一個春天完成從盛開到凋落的生命週期,提示著四季迴圈,暗示著年光流逝,這種美麗、短暫、動態的意象,給詩人留下的印象必然更為深刻,詩歌中對落花的感慨,可以歸結為對美麗凋零的哀傷,花木凋零,美人遲暮。

  花開又落,春來春去,引發了多少年華消逝的感慨,引發了多少光陰似水的人生感嘆,青春難再,生命難再,歲月難再。李商隱也曾寫到“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一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轉瞬間,穆王不再,天人阻隔,生死阻隔,轉瞬間生命蒸發般的消逝,這是一曲人生苦短的輓歌,早在先秦典籍《左傳》裡就有:“春,女悲”之說。

  附:

  1.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詩經》

  2.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李煜)

  3.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張若虛)

  4.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

  5.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銷香斷有誰憐(《紅樓夢》)

  6.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付與斷井頹垣(《牡丹亭》)

  第三、雨過黃昏花易落——黃昏意象

  日暮黃昏是浩瀚宇宙中的一個自然景觀,是由光明到黑暗,晝夜交替的一個特定時空,出現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黃昏已不再是簡單的一段時間和相關景色的再現,而是積澱著中華民族文化心理,凝結著諸般特定情感與生命意識的原型意象。

  “傷心感物”本來就是中國文藝一種悠久的傳統,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對時間的詠歎從來就是中國詩人最喜表達的主題之一,千百年來,人們感受黃昏,描寫黃昏,在黃昏時的各種景物身上融合了自己對社會、自然、人生的深奧底蘊的觀照和領悟,記下了人生的歡樂和痛苦,黃昏,早已被情感化,心靈化了,這感傷的時刻伴隨著感傷的季節,打造了中國古典詩詞最動情的時間亮點。

  附:

  a) 日之夕矣,牛羊下來(《詩經》)

  b)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

  c)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陸游)

  d)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李清照)

  第四、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梅意象

  北宋的林和靖為梅所動,一生未娶,以“梅妻鶴子”自詡,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十四個字清絕出世,豔冠古今,詠梅的無人出其右。

  盛唐也有一女子,名叫江採萍,她愛梅,也愛得痴絕,她就是唐玄宗的梅妃,她出身福建,在入大明宮後,在宮前遍植梅花,建賞梅亭,作梅花賦,後來……梅妃失寵,牡丹一般香豔的楊玉環三千寵愛集一身,梅妃入冷宮後又化作梅樹下一抔豔骨。

  宋朝人愛梅,蔚然成風,中原故國的淪喪,江南一隅的苟安,使得南宋文化人,對頂風傲雪、孤傲白潔的梅花有著難捨難分的宿命般的愛,陸游走在沈園裡慨嘆“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陸游一生留下了一百三十七首詠梅詩,梅是南宋人的難以拆解的心結。

  《紅樓夢》中的妙玉的櫳翠庵庭中紅梅怒放更象徵了妙玉的超絕出世。

  在古典詩詞裡,①梅是報春的使者,②貞潔的君子,③詩人自詠的寄託,④思鄉懷人的信物。

  附:

  1.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王安石)

  2. 不要人誇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王冕)

  3. 更無花態度,全是雪精神(辛棄疾)

  4.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盧梅坡)

  5. 欲傳春資訊,不怕雪埋藏(陳亮)

  6.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維)

  超塵絕俗冰清玉潔的梅花,古代的文人學士引之為知己,志士仁人比之以自況。當今之世,滾滾紅塵,讓我們心懷梅的傲骨,體含梅的幽香,梅花,從古至今仍然傲立在天地之間,驚喜那依舊朝拜它的眼睛,詠梅的傑出詞章仍然洋溢著它不滅的芬芳,薰香中國詩歌的史冊,在眾生的心頭,在華夏山水之間傳揚。

  第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柳意象

  古代詩歌中離情常常與柳相關合,其原因是由於二者之間具有一種“同構”的關係,柔弱的柳枝那搖擺不定的形體,能夠傳達出親友離別時的那種“依依不捨”之情。“柳”這一特殊意象的形成,是歷史文化積澱的產物,受到民族文化與民族心理的規定與制約,具有一定的約定俗成性。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詩經》中的《采薇》是最早的詠柳詩,“依依”盡楊柳之貌,簡直是精準傳神到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地步,以依依的楊柳來象徵離時戀戀不捨,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最高境界。

  從此“柳”的丰姿就搖曳在唐詩宋詞裡,多情嫵媚,百轉千回,而折柳贈別的習俗在唐時最盛。

  附:

  1.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李白)

  2.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李白)

  3.今霄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

  4.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維)

  5.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歐陽修)

  6.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

  第六、又聞子規啼月夜,愁空山杜鵑意象

  杜鵑究竟蘊涵了怎樣的意義呢?杜鵑鳥,俗稱布穀,又名子規、杜宇,春夏季節,暮春時刻,杜鵑徹夜不停啼鳴,啼聲清脆而短促,喚起人們多種情思,杜鵑高歌之時,正是杜鵑花盛開之際,人們見杜鵑花那樣鮮紅,悲傷之情頓生。中國古代有“望帝啼鵑”的神話傳說。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為鳥,暮春啼鳴,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悽悲,動人肺腑,名為杜鵑。杜鵑也因此蒙上了神話色彩,寄託了詩人傷感和無盡的哀怨,中國幾千年一代代文人墨客,已經把杜鵑當作一種悲鳥,當作悲愁的象徵物了。

  例:

  1.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李白)

  2.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葬花辭》)

  3.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李商隱)

  4.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文天祥)

  5.楊花落儘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王昌齡)

  6.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白居易)

  第七、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草意象

  瘋長的野草也成了詩人無盡的離恨的象徵。傷時感物本來就是中國文藝一種悠久的傳統。草與別情,似從古代的騷人寫出“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楚辭招隱士》)的名句以來,就結了緣。看見萋萋芳草而增送別的愁情,於是暮春的草長成了愁的象徵,天涯中有幾多離思。

  例:

  1. 昔盛今衰的見證:

  彼黍離離,彼麥之苗。(詩經)

  2.最多情的草: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牛希濟)

  3.綿綿無絕的離情: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白居易)

  4. 最迷離的情愫:

  試問閒情都有幾許,一川菸草,滿成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

  5. 最無奈的離情:

  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范仲淹)

  第八:卻話巴山夜雨時——雨意象

  從倉頡造字時,雨已有了人的淚,於是苦雨悽風中,構成了中國詩歌中悽美傷情的一幕,雨綿綿密密,淅淅瀝瀝,瀰漫了夜空,與羈旅之愁交織出唐之情,宋之韻。

  例:《詩經》的雨: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詩經》)

  唐朝的雨: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王維)

  宋時的雨: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蔣捷)

  第九:千古文人俠客夢——劍意象

  千古文人俠客夢,千古文人英雄夢,“投筆從戎”,“一書一劍走江湖”,“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數不勝數的成語再現著這種心境。

  屈原的自畫像是“帶長鋏之陸離兮”,司馬遷是俠之大者,在煌煌鉅製《史記》中他大書遊俠情懷,李白十五歲“仗劍去國,辭親遠遊”,曹植用“白馬少馬”狀寫自己深深埋藏得英雄夢,金庸金大俠更是用一支生花妙筆為天下文人代言,劍是俠氣的靈魂。

  例: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賈島)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辛棄疾)

  酒放豪腸,七分釀成月光,餘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余光中)

  小結: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作者 李叔同,中年皈依佛門,號弘一)

  古典的意象仍生長在當代人的心裡,那麼鮮活,那麼深情。弘一大師李書同用最經典的傳統意象狀寫了橫絕百代的離別。長亭、古道、芳草、晚風、扶柳、笛聲、夕陽,驀然回首那古老的意象,深情的符號早以深深的鐫刻在我們的靈魂的底片。無須想起,因為從未忘記。古老的意象早已成為我們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這就是我們的母語,曾經“天雨粟,夜鬼哭”的母語,歷五千年風雨而不衰的母語,最後,讓我們千百次的說,“大陸是我的母親,縱使燒我成灰,我的漢魂唐魄仍然縈繞這片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