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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乾孃散文

程乾孃散文

  程乾孃是我哥的乾孃,小時相認的一門親,其實,乾孃不姓程,姓江,丈夫姓程。因與我家交往密切,家人“乾孃”長“乾孃”短地叫她,我也就順呼她“乾孃”。

  印象中,乾孃是位做事利落的農村婦女。家中裡裡外外,樣樣內行,在我們這裡算得上一位好手。她家離我家很近,只消一支菸的功夫便可走到她家。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家裡忙不過來,乾孃常來我家幫著母親打理些家務。她那雙“三寸金蓮”的小腳常常是我們討趣的目標。走起路來,小腳點地,猶如小雞啄米,至於乾孃的腳為何要裹成這般模樣,當時只覺得有趣,根本不知道這裡面裹著一層又一層封建思想。其時,有人開玩笑:把你的腳也裹成那樣,你可行?我嚇得飛也似的跑開了;乾孃說起話來,一副大嗓門,男人的嗓音,若被外人聞見,總懷疑她是在跟人爭吵。後來,我們見慣不怪了。總時不時地敬她一聲“乾孃”。

  性情爽直的乾孃,歡喜管“閒事”,她最看不慣的就是以勢壓人。

  她的嬸孃仗著她是長輩,有一年秋天,隊裡分玉米,嬸孃偷偷地藏起一小袋,擱在在柴堆裡,後經人“告密”,程乾孃毫不客氣,徑奔柴堆,扒開,當場給嬸孃一個不小的難堪,責怪她不識抬舉,不曉得做人。這種事虧你能做得出來!嬸孃丟盡了顏面。回家後,跟乾孃拼命,鬧得死去活來。後來,經人勸和,怕鬧出人命,就叫乾孃陪不是,乾孃再三考慮,以防萬一,真有個三長兩短,那都是自己惹上門的,後當著眾人面,說了一些矮人話,方才收場。

  要知道,七十年代初期,餓肚子是常事。搞大呼隆,怎不捱餓呢?因此,嬸孃的那次行為也情有可原,之後也就不了了之。

  程乾孃會繡花,會織布,會做針線活。

  程乾孃穿的繡花小襖,走在人群裡,特別搶眼。圍在荷花池旁的小紅魚繡的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跟畫裡沒什麼兩樣。那時,我就跟一幫孩子聚攏過來,從背後扯著乾孃的衣角,目光在上面不知撫摸了多少個來回,就是想多瞧上幾眼,害的乾孃無計可施,就地轉起圈來,想抓住我們這些搗蛋鬼,而我們也跟著轉起圈子,乾孃只好抓來花生哄我們。否則,我們這些不大聽話的孩子就這樣一直玩下去,難以收手;織布也是乾孃的拿手活兒。那時,我常去幹孃家玩,見堂軒裡擺著一副織布木頭架子,陰雨天氣,乾孃總是坐在堂屋的中間,就著亮光,一手轉動把手,一手捻著絲線,讓梭子慢悠悠地轉動起來,繼之奏出“唧唧”的聲音,我們這些好奇的孩子,蹲在織機的跟前,託著下巴,目不轉睛的看著,以致於掌燈時分,乾孃收拾工具,才戀戀地離開;針線活更不用說了,針腳讓人瞧上,以為就是現在的縫紉機的版本,像是拉過線似的,均勻而細密。

  程乾孃最得意的本事就是捉跳蚤和洗衣服。

  程乾孃也會打紙牌,那時沒有麻將。紙牌算是稀罕的了。當然,那也只是偶爾之事。一次,她打牌歸來,已經是深更半夜。見他的兩個兒子還在被面上睡著了,丈夫還沒回來,心頭湧起一陣內疚。心想,這可苦了咱孩子,以後絕不能打牌了!自此,牌桌上再也沒看到乾孃的身影了。她是愛孩子的,就是半夜,他也不妨拿出她的“絕技”——摸跳蚤。她隨手拿起罩子燈,將燈頭扭亮,捱被窩摸起來。他抓跳蚤真神,手到擒來,抓一個用牙齒咬一個,咯嘣咯嘣直響,不留後患。不過,也有粗心的時候,燈罩碰落地上,“噹啷”一聲,心痛得她眼淚汪汪的。甚而幾個晚上都睡不好,常失眠至深夜。

  洗衣服的活兒,在我們村子裡,程乾孃可是出了名的。也有人背地裡議論她,說她是男人相,是個吃苦的命。她能吃,一頓飯就能吃下兩海碗麵條,力氣也不小。那時洗衣服,沒有肥皂,就是皂莢樹上的那個玩意兒,就叫皂角吧。她也能把衣服洗乾淨,清爽,他洗衣服很有氣勢。她不是三件兩件的洗,是積成堆才洗。洗大件,還要跑到陳家老屋河溝邊去洗。

  一次,去河溝裡洗衣服,她擔著兩籮衣。小兒子跟在身後,母子倆一路說說笑笑。夏日裡的涼風吹來,母子倆倍感舒服。乾孃還一路哼著黃梅小調。怎料,讓看牛的黃大錘幾遠就聽見了,走近便問:“程大嫂,麼事讓你這麼高興,還一路唱昂昂的啥?”大錘的語氣似乎一下子就想知道箇中“秘密"。

  “兒子這麼高了,能幫著做點事,能不高興麼?”乾孃的回答,乾脆利落。

  “叫伢子跟我學,牽著牛轉,怎麼樣?”黃大錘直言不諱。

  “跟你學,有啥名堂?去你的!你還是看好你的牛吧。”乾孃一副不屑的樣子。

  “我就要跟伯伯學,看牛能幫家裡做事呢。”兒子搶著回答。

  乾孃這會兒笑得前仰後合,一面擦著眼淚,摸著兒子的頭,一面說:“好好好,你跟黃伯學,媽有得吃的。”乾孃用指頭戳一下黃大錘的背,“不像這個老兒,不知道孝敬咱老孃。”

  “哈哈,想不到你也來佔我的便宜啦,看我回去用玉米糊淹死你!”黃大錘甩了一個清脆的竹梢,在半空中划起一道弧線,鄉村的小道上留下一溜笑聲。

  來到河溝邊,河沿上蹲著一排五親六故家的媳婦閨女們,看到乾孃駕到,連忙拿起棒棰來幫忙。一時間,沿河一溜女人,捶衣聲,說笑聲,灑滿小河兩岸的沙灘。乾孃捋起衣袖,掄起粗壯的胳膊,一邊捶衣,一邊同媳婦們搭訕。

  “嫂子,你真行,你怎的有許多的衣服洗呢?”

  “嫂子,你有福啊,兒子都這麼高了,等孩子有了出息,你就不用苦巴苦掙了!”

  “嫂子,你家那爺哪去了?”

  白色的泡沫在清凌凌的河水裡飄起一層又一層,女人們的笑聲撒在河面上隨泡沫悠悠地漂去。烈日下,乾孃那張掛滿汗珠的臉龐,映在水裡,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一群好奇的魚兒,遠遠地聚集到一塊兒,靜靜地瞧著河沿,似乎也想同乾孃說點什麼。

  乾孃很快就洗好了一擔衣服,等到收衣服時,乾孃並沒有趕來,很讓人不解。屋邊的一些嫂子,沿著河沿尋去,見她一人呆坐在柳樹下,對著樹下的深潭獨自掉淚。嫂子們一驚,急忙跑過去抱住她。

  “嫂子,你怎的哭啦?”

  乾孃擦擦淚,摸出一封信遞給大家,“嫂子,你們給我念念,我認不得幾個字,我到學校找儲老師念過一遍……”

  原來,信是乾孃的女兒寫來的。信上的女兒說,她婆父前年就去世了,奶奶和二妹也過世了。家裡沒東西吃,是餓死的。現在她想帶著孩子到孃家來……

  嫂子們當中,也有認識幾個字的,經她們一番考證猜測,總算將這封信給理順了。大家捏著那封信,都一下子怔了。程乾孃來這裡,原來是有苦衷的'。

  乾孃又一次哭了,哭得很傷心。

  乾孃的男人常常夜不歸宿,那時,他還扣個“四類分子”的帽子,到處批鬥。後來已經成了“瘋爺”了。家中兩個孩子全依她張羅,如今乾孃的女兒家道不幸,逢著這災荒,回家找她,日子怎麼過呀?難道乾孃的心裡裝著比別人更多的苦,無處訴說,跑這兒來了麼?

  想當年,乾孃也是挺有能耐的人,村裡無人不曉。這下,弄得在場的人都紅著眼睛,陪著掉淚。原來,整日樂呵呵的乾孃心中裝有這麼多的苦啊!

  柳樹下那一潭碧水,似乎蓄滿了乾孃一生的悲苦,永遠也流不完,一時也難以說清,一股濃重的悲涼,像那凜冽的山泉一樣,浸透了在場每一位嫂子的心。

  回來的路上,程乾孃又碰上黃大錘,乾孃依舊同黃大錘說笑著,嫂子們卻啞然不語。

  一年之後,乾孃的丈夫離開了人世,隨後,一個兒子得了重病,不久也離她而去。尚在喪夫悲哀之中的乾孃,又要忍受喪子的離世之痛,接二連三的打擊,乾孃的臉上更是難看,但乾孃硬是一個人頂著,常常一個人獨自垂淚。這是常人都無法忍受的巨痛啊!她多麼需要人來安撫她的一顆心喏,可是,連前來安慰她的人也寥寥無幾,這可能與她爽直的性格多少有點關係。

  後來,鄰組的王大爺進入了乾孃的世界裡,隔三差五地來陪乾孃坐坐,陽光下的一對老人看上去臉上又多了些陽光。也許,他們的世界裡有許多共同的話題,那是我們晚輩永遠也聽不懂的。他們相傾的話語裡應當含有慰藉的成分吧?

  王大爺也有一個女兒,很少回家,老伴早年離去,就他一人,寂寞的世界終是難捱,便趕來和乾孃一起坐坐,兩顆孤獨的心總能找到一點慰藉的話題,尋到一方滋潤的甘泉,相互取暖。這屬正常。哪裡知道,由此遭來一些冷語便淹沒了兩位古稀老人的晚年生活。

  後來,不多久,乾孃帶著她人生的滄桑走完她的一生,她走的那年,我念五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