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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論與歐陽修的史學思想的論文

正統論與歐陽修的史學思想的論文

  自從梁啟超指出:“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於言正統者也”〔1 〕後,述中國傳統史學者,皆以為正統不足論。其實,作為傳統史學中的一種深層的歷史觀念,正統觀一直影響著史家的史學思想以及史著的內容與形式,決非不足論之事。本文對傳統史學中具有典型性的歐陽修的正統觀做一探討,以期加深對歐陽修史學思想的理解,同時也期望透過這一探討,加深對傳統史學中一些問題的理解。

  (一)

  梁啟超說:“正統之辨,昉於晉而盛於宋”,〔2〕所言極是,宋代史學領域論正統成為一時風尚,很多學者都對正統問題進行了闡釋,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其中尤以歐陽修的正統論影響最深。從史學思想的角度看,歐陽修第一次從理論上對前代正統問題進行了批判總結,從新的角度,開闢了正統理論的新天地,並使之由政治神話變成了史學問題,創導了將正統融入史學的先河,而且提出了自己的歷史價值標準,對後世產生了很大影響。

  歐陽修的正統觀是以北宋“《春秋》學”尊王大一統觀念作為理論依據的,從這一觀念出發,歐陽修批判了討論正統問題時出現的“昧者之論”與“自私之論”。

  所謂“昧者之論”,是指用五德終始作為理論基礎的帶有神秘主義和天命觀的正統論。這種理論自秦漢以後成為人們解說王朝更迭、歷史變遷的重要理論依據,一直到北宋年間,這種觀點仍相當流行。據《續資治通鑑長編》記載,宋太祖建隆二年,朝廷便認定“國家受周@①,周木德,木生火,當以火德王,色尚赤,臘用戌”;太宗雍熙元年四月,有人上書言“當越五代而上承唐統為金德”;真宗大中祥符三年九月,張君房上疏亦云“唐土德,五運相承,國家當承唐室正統,用金德王”;天禧四年五月,謝絳又上言以宋宜用土德。諸人所議雖異,但都不出五運之說。這種觀念在史學領域裡表現也很明顯。宋真宗時修“冊府元龜”,其中的正統思想就是以五運之說立論的,它說:“昔洛出書九章,聖人則之,以為世大法,其初一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帝王之起,必承其王氣。”〔3〕用“歷數”、“徵應”、“行次”、“天統”等概念解釋歷代王朝的更迭,完全脫離了歷史實際,認為“創業受命之主,必推本乎歷數,參考乎徵應,稽其行次,上承天統”。〔4 〕《冊府元龜》用這種神秘迷信的正統觀念來總結歷史上的治亂興衰,具有很大的迷惑性。歐陽修的至交、並曾參與《新五代史》編撰的尹洙,也根據五德學說,提出“天地有常位,運歷有常數,社稷有常主,民人有常奉”,〔5〕認為歷史的發展、 王朝的更迭是遵循“常數”的,並由此構成了有“主”有“奉”的社會等級秩序。張方平也從五運的角度解釋歷史的發展,他說:“夫帝王之作也,必膺籙受圖,改正易號,定製度於大一統,推歷數以敘五運,所以應天休命與民。”〔6〕由此可見, 無論是在政治領域還是在史學領域,北宋中前期一大批士大夫都是信奉五運終始的正統理論的。對此,歐陽修進行了無情批判,“謂帝王之興必乘五運者,謬妄之說也。”〔7〕以五德學說作為理論依據的正統論者,均“溺於非聖之學”。〔8〕秦在中國歷史上有突出的地位,人們既不據其功業,也不據其道德,只依據三統五運就把它黜為閏位,漢朝本是“以至公大義而起”,五運論者不究其道德功業,只是認為“以火德當天統”,甚而至於“引蛇龍之妖以為左驗”,在歐陽修看來,這些都是“昧者之言”,〔9 〕是不足以說明王朝治亂興衰、歷史發展變化的。歐陽修在此批判了神學迷信的正統觀,破除了作為王朝更迭之政治神話的基礎,不能不說是正統論在史學上的一大進步。此後討論正統,已很少有人再用五運之說立論。

  所謂“自私之論”,指史家在作史時為本朝爭正統,偏私本朝。如撰寫南北朝史,“私東晉者,曰隋得陳,然後天下一,則推其統曰:晉宋齊梁陳隋。私後魏者,曰統必有所授,則正其統曰:唐授之隋,隋受之後周,後周授之後魏”,更為嚴重的是,“為南史者詆北曰‘虜’,為北史者詆南曰‘夷’”。〔10〕歐陽修認為這些都是“挾自私之心而溺於非聖之學”。〔11〕對於這種在做史時不顧事實,任意樹立正統,而無是非予奪之標準的做法,歐陽修十分鄙棄。

  (二)

  透過對歷史上及現實中正統問題的反思批判,歐陽修提出了自己系統的正統理論。他從北宋“《春秋》學”尊王大一統角度提出對正統的理解,“臣愚因以謂正統,王者所以一民而臨天下”,〔12〕“《傳》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統。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13〕根據“居正”與“一統”,歐陽修指出歷史上的正統王朝有三類:第一類是“居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堯、舜、夏、商、周、秦、漢、唐屬此類;第二類是“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東周屬此類;第三類是“雖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於一”,西晉、隋屬此類。〔14〕在這裡,歐陽修提出了“正”與“一”兩個歷史價值標準,所謂“正”,是指道德而言,也即封建的禮分:所謂“一”,是指功業而言,也即王朝的'業績。歐陽修反對純粹用道德因素區分歷史的做法,把現實功業放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上,提出在論述王朝地位時要“較其德與跡”,〔15〕也即確立道德、功業並重的歷史評價標準。在他看來,三代相傳,“皆得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沒什麼可說的。但“自秦以來,興者以力”,這就需要認真考慮王朝的功業了,“直較其跡之逆順,功之成敗”。〔16〕在這裡,歐陽修不囿於對歷史作道德善惡兩極判斷的成見,能從王朝統治的實際情況出發,反對脫離歷史事實的空虛的道德標準,將封建的倫理道德與部分的歷史事實融合起來,為傳統的價值觀念注入了功業因素,並使正統問題直接與歷史問題相聯絡,這不能不說是歐陽修史學思想的巨大進步。

  在區分了正統的三種類型,提出了從道德、功業兩個方面評價王朝地位的同時,歐陽修又提出了“絕統”的概念。他認為前人所謂正統相承不絕的認識是錯誤的,它給人們解說分裂時期的歷史造成了困難,也引起了許多無謂的爭端。有鑑於此,歐陽修考察了歷史的治亂分合、盛衰升降,認為正統有續有絕,他指出:“故正統之序,上自堯舜,歷夏、商、周、秦、漢而絕,晉得之而又絕,隋唐得之而又絕。自堯舜以來,三絕而復續,惟有絕而復續,然後是非公、予奪正,而正統明矣。”〔17〕歐陽修正統“三續三絕”的見解,較好地說明了統一王朝的歷史與分裂割據時期的歷史,以及統一與分裂的轉化。這種說明可以避免對歷史進行過分的曲解,是有其認識價值的。基於這種思想,歐陽修反對在史書紀年問題上靠編排年號示正統所歸的做法,指出:“夫居今而知古,書今世以信乎後世者,史也。天下有統則為有統書之,天下無統則為無統書之,然後史可法也。”〔18〕這種直書史事,不完全囿於正統的歷史編撰原則,在宋代理學盛行的學術氛圍中,確屬難能可貴。

  歐陽修在運用自己的正統理論對歷史發展進行具體論述時,有不少思想上的閃光點,這集中表現在他對秦、魏、五代歷史地位的評價上。

  在歐陽修看來,討論王朝正統問題必須注意王朝的“興廢之際,治亂之本”,要認真“究其興廢,跡其本末”,〔19〕不能以主觀好惡或表面形式來判定。自班固撰《漢書》,置贏秦於閏位,歷來論秦之歷史地位,多為貶斥。歐陽修則不然,他考察了歷史的盛衰變化、王朝更迭以及秦由小到大、由弱而強的歷史過程,指出:“堯、舜、夏、商、周、秦皆出於黃帝之苗裔,其子孫相代而王,堯傳於舜,舜傳於禹,夏之衰也,湯代之王,商之衰也,周代之王,周之衰也,秦代之王,其興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棄其弊而代之。”〔20〕在這裡,歐陽修指出歷史上的王朝更迭,都是因為前朝出現了“衰弊”,後之興起者“棄其弊而代之”,具有“承弊易變”的歷史哲理。歐陽修思考自然、社會變化時有一個基本出發點,那就是“《周易》否泰消長之卦”,〔21〕認為“物極則反,數窮則變,此理之常也”。〔22〕歐陽修用這一思想考察歷史興衰,指出秦承周之弊而代之,是合乎“天理自然”的。他還特別指出春秋戰國時期列國爭雄的事實,認為秦在這一歷史時期,採取了得力措施,努力發展壯大,“始秦之興,務以力勝”,靠的是功業。歐陽修還指出,後儒因痛恨秦始皇“任法少恩”、“非古自是”,進而貶低秦的歷史地位,是因人廢事。他說:“夫始皇之不德,不過如桀紂,桀紂不能廢夏商之統,則始皇未可廢秦統也。”〔23〕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歐陽修已不僅僅是為秦爭正統,而是用歷史學家的眼光,從功業的角度肯定了秦的歷史地位,見解非一般士人可比。

  自晉以後,人們對魏的正統地位一直爭論不休,這實際上也是一個怎樣看待魏國曆史地位的問題。歐陽修指出,東漢自和帝、安帝開始衰敗,到桓帝、靈帝時國力大壞,“其衰亂之跡,積之數世,無異三代之亡也。”在這種情況下,“豪傑並起而爭”,在道德上並無高下之別,這樣就要“較其跡”,看其功業了。三國中魏勢力最強,且代漢而起,當然應為正統。歐陽修又用歷史類比的方法,指出“魏之取漢,無異漢之取秦,而秦之取周也”,〔24〕進一步肯定魏的歷史地位。

  歐陽修寫《新五代史》,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確定五代的歷史地位。宋太宗時,李昉等人編五代年號,把梁歸入僭偽,朝廷所用的崇天曆也黜梁的建號。對此,歐陽修認為“不可不辨”。他認為後梁固然不得為正統,但也不能稱之為“偽”,“於正統則宜絕,於其國則不得為偽”。〔25〕從而在撰寫《新五代史》時,為後梁在內的五代之君列《本紀》,給五代歷史以應有的地位。歐陽修寫《新五代史》“不偽梁”的史法受到世人譏評,認為他獎勵篡逆之君有失《春秋》之旨。對此,歐陽修進行了辨駁,指出《春秋》對篡弒之君仍稱之為“君”,《新五代史》不違背《春秋》史法;五代之君皆為賊亂之君,如果單單“偽梁”,顯然不合適;再者,梁雖不是正統,但從功業上看,梁有轄土,有吏民,有社稷,行使生殺予奪大權,因而也不能稱為“偽”。需要注意的是,歐陽修在此為《春秋》大義作了新解,他說:“聖人之於《春秋》,用意深,故能勸戒切,為言信,然後善惡明。夫欲著其罪於後世,在乎不沒其實。其實嘗為君矣,書其為君。其實篡也,書其篡。各傳其實,而使後世信之。……《春秋》於大惡之君,不誅絕之者,不害其褒善貶惡之旨也。惟不沒其實以著其罪,而信乎後世,與其為君而不得掩其惡,以息人之為惡。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後知予不偽論之旨也。”〔26〕歐陽修認為“不沒其實”,按照歷史實際處理歷史記載,才是《春秋》真意。實際是君,就記為君,實際行篡,就記為篡,這樣才能傳信於後世,達到懲惡勸善的目的。歐陽修以“不沒其實”作為《春秋》大義,並以此解釋歷史上的統閏偽正,衝破了北宋“《春秋》學”的樊籬。

  總之,歐陽修的正統論注重從道德、功業兩方面去考察王朝歷史地位,把道德評價與歷史評價結合起來,言人事而棄神學,重理性而摒迷信,並指出正統有續有絕,中國歷史上存在著“王道”無所歸的歷史時期,這些認識在史學上都是有價值的,反映了歐陽修史學思想的進步之處。

  (三)

  從史學思想的角度看,歐陽修的正統論也有很大的侷限性:

  其一,儘管歐陽修指出了正統的三種類型,創立了絕統說,但是在運用正統這一理論解說歷史時仍不免陷入自相矛盾。比如三國時期,歐陽修從功業的角度指出魏為正統;南北朝時期,北魏與東晉並立,歐陽修卻認為是絕統。同樣是分裂割據、互不統屬的時代,為什麼有的正統有所歸,而有的是絕統呢?從歐陽修的論述中,我們明顯看到他不能自圓其說,可以說,歐陽修論正統,實際是想尋找一條能合理解釋王朝更迭、治亂興衰的路徑,他本人對傳統正統觀確有很大突破,但終因囿於正統,不能擺脫,使自己的歷史解釋又陷入了矛盾。

  其二,和司馬光對待正統的態度相比,歐陽修的侷限性就更明顯了。司馬光對正閏之說基本上是持批評態度的,認為“正閏之論,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義,確然不可移奪者也”,“非大公之通論也”。〔27〕故而他提出自己編撰《資治通鑑》,“止欲敘國家之興衰,著生民之休慼,使觀者自擇其善惡得失,以為勸戒,非若《春秋》立褒貶之法,撥亂世反諸正也。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其功業之實而言之”。〔28〕司馬光重國之興亡,民之休慼,以“功業之實”論定王朝在歷史上的地位。這種功業論的觀點是比較尊重歷史事實的,可說純粹是歷史家的眼光。而歐陽修在功業之外,還拖著一條長長的“道德”的尾巴,在看待歷史問題時就不如司馬光開明瞭。

  應當看到,歐陽修的正統理論在當時及後世影響很大。蘇軾、朱熹以及元、明士大夫,很多人都受他的影響,並在他尊王、大一統、君臣名分的基礎上增加了諸如“華夷之防”等內容。蘇軾承襲歐陽修對正統的理解,說:“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29〕並從名與實的層面上進行了歸納論證。朱熹則受歐陽修“絕統”說的影響,創“無統”說。在他看來,周秦之間、秦漢之間、漢晉之間、晉隋之間、隋唐之間、五代等六個時期,天下分裂,不能相君臣,皆不得正統,屬“無統”時期。元儒王元、危素、明儒方孝孺等人也都闡發“絕統”說,並加進了明顯的“華夷之防”觀念,從而影響到元、明兩代史書的編撰。比如元代修遼、金、宋三史,就圍繞三史的正統問題展開了長時期的討論,最後才由脫脫拍板,定下了“三史各與正統”的修撰原則,從而保證了三史的順利修成。歐陽修透過系統地闡述正統理論,並將它匯入史學領域,影響之大,於此可窺一斑。

  注:

  〔1〕〔2〕梁啟超《新史學·論正統》,《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

  〔3〕〔4〕《冊府元龜·帝王部·總序》。

  〔5〕《河南先生文集》卷三《河南府請解投贄南北正統論》。

  〔6〕《樂全集》卷十七《南北正閏論》。

  〔7〕〔8〕〔11〕〔13〕《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十六《正統論上》。

  〔9〕〔10〕〔19〕《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原正統論》。

  〔12〕《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十六《正統論·序論》。

  〔14〕〔17〕〔25〕《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十六《正統論下》。

  〔15〕《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東晉論》。

  〔16〕〔24〕《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魏論》。

  〔18〕《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明正統論》。

  〔20〕〔23〕《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五十九《秦論》。

  〔21〕《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四十二《送張唐民歸青州序》。

  〔22〕《歐陽文忠公文集》卷十七《本論下》。

  〔26〕《新五代史·梁本紀第二·太祖下》。

  〔27〕〔28〕《資治通鑑》卷六十九《魏紀》一。

  〔29〕《蘇軾文集》卷二十一《後正統論》。

  字型檔未存字註釋:

  @①原字為“礻”加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