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夢遊天姥吟留別> 夢遊天姥吟留別意象

夢遊天姥吟留別意象

夢遊天姥吟留別意象

  《夢遊天姥吟留別》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對這首詩所寫的“夢”,素有兩解。《唐詩解》(唐汝)雲:“(詩人)將之天姥,託言攀遊以見世事皆虛幻也。……於是魂魄動而驚起,乃嘆曰,此枕蓆間豈有向來之煙哉,乃知世間行樂,亦如此夢耳。”言下之意,煙是詩人屬意已物,“夢”代表詩人所追尋的理想。一般選本都取這種意見,《唐詩鑑賞詞典》(上海辭書83版)認為夢境寫得“輝煌流麗,繽紛多彩”,中學語文教材高中第五冊的“自讀提示”和“思考練習”更是藉此解說浪漫主義詩作的特點:越是把夢境(理想)寫得輝煌越是表達對現實世界的棄絕。而清代陳《詩比興箋》中卻雲:“太白被放以後,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遊,故託天姥以寄意。……題曰‘留別’,蓋寄去國離都之思,非徒酬贈握手之什。”《唐詩百話》的作者施蟄存先生認同此說,並斷言天姥之夢是“可怕之夢”。《名作欣賞》96.4期更是集中刊發兩篇文章,大力張揚“可怕之夢”說,明確指出,詩人“回憶過去的宮廷生活,無異於一場惡夢。”(《“夢遊天姥”本義解說》,作者王明)。

  兩者都似鑿鑿有理,但又都有“難圓”之處,“美夢說”,與我們閱讀體驗殊有不合。且不說那瀰漫全篇夢境的清冷氛圍,就是詩人想象之物也並不都讓人迷戀,像“熊咆龍吟殷巖泉,慄深林兮驚層巔,”“列缺霹靂,丘巒崩摧”,哪有美麗輝煌可言?再看詩人如何醒來:“恍驚起而長嗟”,受驚而起,哪像是美夢的況味?前人論及此節,也多含糊其辭。《唐宋詩醇》雲:“中間夢境迷離,不過詞意偉怪耳。胡應以為‘無首無尾,窈冥昏默’,是真不可以說夢也”。(轉引自浙江教育出版社95.5版《唐詩匯評本》P666)再則,執著地堅持此說,很難令人信服地理順詩作最後一段三組句子的關係。“惡夢說”,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但細細一辨又似乎存在一個大悖論。李白此詩,儘管題為“留別”而只是借題發揮,自抒懷抱,但畢竟是給送行朋友的作品,他總要告訴朋友,要到哪裡去,為什麼要去。如果“遊山”是場惡夢,那麼,李白難道要告訴朋友,我要“須行即騎訪名山”,——遊名山是場惡夢——我還要遊山?

  兩種解釋真是格不通的嗎?未必。我們注意到,論者雙方都認為詩人長安三年的仕途經歷是不如意的:玄宗賞識的只是詩人的才華,對他的政治理想卻不屑一顧,又因其性格傲岸,加上高力士等人 的挑拔,李白已“自知不為親近所容,益放不自修”(《新唐書》),終於在一年之後便被排擠離開了長安。李白為此心中充滿了鬱悶之氣。而且雙方都試圖聯絡李白的這段經歷,解說本詩的.主旨,只是由於對“夢”的性質的歧解,在夢境與現實的關係上作出了不同的判斷,簡示如下:

           反襯 隱喻

  理想之夢————→仕途經歷←————可怕之夢

  莫非兩者有相通之處?我以為然。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心理包含三個部分,即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意識處於表層,是指一個人所直接感知到的內容。它是人的有目的的、自覺的心理活動,可以用語言表達,並受社會道德的約束。前意識處於中層,是指那些此刻並不在意個人的意識之中但可以透過集中注意力或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回憶起來得過去的經驗。前意識的功能主要是在意識和無意識之間從事警戒,阻止無意識本能慾望進入意識之中。無意識是一種本能——主要是性本能——衝動,它毫無理性,是“一團混沌”;它處於大腦的底層,是一個龐大的領域。這一部分個人是意識不到的,但它卻能影響人的行為。意識與無意識是相互對立的;意識壓抑無意識本能衝動,使之只能得到偽裝的、象徵滿足;而無意識則是心理活動的基本動力,暗中支配意識。意識是清醒的、理性的,但又是無力的;無意識是混亂的、盲目的,但卻是廣闊有力、起決定作用的,是決定人的行為和願望的內在動力。借鑑這種理論,試先把李白寫作心理分為顯性意識(相當於弗氏所謂“意識”)和潛隱意識(相當於“前意識”和“無意識”)兩個層面,進而分該詩的意象。

  從詩題“留別”可知,李白在顯性意識的層面是想描繪出一個夢幻之境、理想之境、自由之境,與朋友瀟灑地告別的,這樣的假設還是有理由的,許思園先生這麼評價李白,“太白心魄無時無刻不在向超越靈境飛越,旺盛無比之生命力不斷鼓動著彼向無限追尋”。“太白內心之祈向不同於儒家,不同於道家,不同於佛家,但此祈向不但鮮明而且熾烈。在義大利復興後期,英國伊麗莎白時代,18世紀末19世紀初浪漫思潮極盛之時,此種內心祈向實所習見,甚至更為充實,但在中國兩千年詩壇表現此內心祈曏者僅太白一人而已。(許思園《中西文化回眸》 華師大出版社97.12版,P106、P105)。詩作的前半篇尋夢、登山的描述也映證了這一點。聞說“越人語天姥,雲明滅或可睹”即神思飛動,性情何等率真!“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心緒何等急切!“腳著謝公,身登青雲梯”,步態何等瀟灑!“千容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尋訪何等痴迷!但是,一旦要正面寫仙宮,詩人長安三年失敗的隱痛被觸發了,“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景色壯麗,異彩繽紛,然這樣的盛會本不屬於他啊,正如詩人在他的《梁甫吟》中所描寫的:“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此念一轉,潛隱意識由隱而顯,詩人便“恍驚起而長嗟”,但他也許還並不自覺,於是失落之感溢於言表,最後一段的三組議論、抒情句潛隱意識中夾雜顯性意識,顯性意識中又包孕著潛隱意識,使得三組句子似乎充滿矛盾,不可方物。《老生常談》雲:“出夢時,用‘忽魂悸以魄動’四句,似亦可以收煞得住,試想若不再足‘世間行樂’二句,非但喝題不醒,抑亦尚欠圓滿。”(轉引《唐詩匯評本》,浙教社版P666) 它是怎麼“喝題”的呢?表面上李白取低姿態,美夢易逝,不如縱情山水,其深層含義卻是功名富貴之夢乃可怕之夢,不如與之徹底決絕,去追求心靈的自由。 “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這是決絕的具體舉動,但從詩人的創作來說,它還只是外部誘因,只是要扣題而已。揭示其內部動因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安能”意味著曾經“摧眉折腰”,顯然,長安三年追求功名富貴而付出沉重代價的經歷,只給詩人帶來鬱悶,也許詩人最初還不想說得那麼直白,但行文至此,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否則,作者心中塊壘就不得消解,這就是所謂的“尚欠圓滿”。喬象鍾先生說這是“天外飛來之筆,點亮了全詩的主題”,大也是這麼推斷的。

  綜上所述,李白在理智的層面,要寫一個理想的夢境,以此反襯現實的不如人意,來表示對現實的藐視與超越,而在寫作過程中,尤其寫到遊仙之時,長安三年仕途失敗的生活,又自覺不自覺地折光投射到所寫的夢境之中,使之蒙上了一層“可怕”的色彩。質言之,“天姥之夢”有雙重意象,這兩重意象由詩人顯性意識和潛隱意識的顯隱而構成,又在“傲然卓立,不事權貴”,“超越現實,追求心靈的無限自由”之上得到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