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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文化之異的散文

賈平凹:文化之異的散文

  導語:賈平凹先生的散文開朗、豁達、勁健、安謐,並有幽默情趣不時流露,著實是散文中的一絕,他散文中的這些特色應該與其生活的地域特色相關,而更重要的是與其獨特的人文情懷和人格修養的境界有關。即使是再平樸的景緻,在平凹先生手中,也會上升到一種美學的至境。

  一、平凹先生的心中有佛

  一般說來,佛講求的是兩個世界,即心的世界和物的世界,就是說心的世界要從物的世界裡脫離出來,既不貴多也不貴少,不貴大也不貴小,要自求其樂。“問我何所有,山中有白雲”的境界似乎已經進入佛的境地了。《中庸》有言:“大德敦化,小德川流。” 賈平凹先生的散文應該與這點是一致的。

  平凹先生散文中的佛境也同樣有這樣兩個世界,但它又有不同,就是說平凹先生散文中的佛境是泛化了的,其中充滿著正覺、正信、正念、正識的佛性。

  《佛事》就是這樣一篇,平凹先生寫道:“我望著先生,眼睛便有些澀了。先生既然是三毛的朋友,帶了三毛的遺物去敦煌,冥冥之中,三毛的幽靈一定也是到了;我與先生素不相識,也無書信聯絡,這麼大的雨,他從我的單位打問到我住的醫院,偏偏我又從醫院回來,他又冒雨尋來了。如此耐煩辛苦,活該是三毛的神使鬼差呢。”其中,高深圓融,博大精微,乃是獲取大智慧、大自在後才有的通靈性、真性情和佛性。

  《樹佛》《坐佛》《混沌佛像》更見先生的由佛而生的平和心境,誠如先生所言,“佛是一種和涵,和涵是執著的極致,佛是一種平靜,平靜是激烈的大限,荒寂和冷漠使佛有了一雙寬容溫柔的慈眉善眼,微笑永遠啟動在嘴邊”。而“樹而為佛,樹畢竟有樹的天性,它愛過風流,也極夠浪漫,以有彈性的枝和柔長的葉取悅於世”,看來樹佛還是存於我們身邊現世中的。先生還不一般的領悟到,“讀《西遊記》,我理解的唐僧是一分為四的,也就是說四而合一,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只是作為唐僧的另三個側面”。然後是“人一走,滿身清靜,叼棵煙欣賞我畫,欣賞半小時,我也成佛了”。

  宗白華先生曾說,中國繪畫裡所表現的最深心靈,既不是以世界為有限的圓滿的現實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無盡的世界作無盡的追求。它所表現的精神是一種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在這裡我們可以暫時借用一下宗先生的這話,來談平凹先生的散文,其中也是有一種空寂的意境的,這是一個在無聲中顫動、寂靜中迴旋的世界,自由自在,無羈無系,是一種融入了化境的生命,背後深藏的乃是天性和人心,是一種不怨天尤人,不怨於外的生氣,這些符合廣義而言的佛法。

  因此,平凹先生的散文就是憑藉著對此的一種通透萬物的悟力,來解讀這一切的,他的散文似乎讓我們在瞬間有了一種徹悟,比如萬物生滅,時序遷流,及人生的真諦,生老病死,窮途末路等。記得釋迦說:“法學如是。”其實佛法,用世俗的眼光來談,說的就是對國言忠,對親言孝,對子言慈,對友言信,守五戒,修十善,修六度萬行,平凹先生的散文中就蘊涵著諸如此類的這些道理。

  二、平凹先生的散文裡有一種道

  中國人講求天道,以慈悲為懷,忍辱為行,對於聲色貨利,五欲之塵,多遠避之。平凹先生散文中有道,其實道是一種氣,是個人生存中一種真正的空隙,是被更詩意化了的激情、慾望,它存在於一種被置換了的逍遙、瀟灑和自由之中。這種東西在平凹先生的散文中,雖然隱隱體現出的是對一種對現世負擔的顛覆,但平凹先生並未放棄責任,我想,這種對人世的世俗化的肯定與慰藉,其實乃是一種更大的承擔。

  平凹先生的散文《對月》寫:“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託嗎?能知道我死後變成何物嗎?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有樂,活著也有苦,苦裡也有樂;猶如一片樹葉,我該生的時候,我生氣勃勃地來,長我的綠,現我的形,到該落的時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讓別的葉子又從我的落疤裡新生。”這難道不是一種對天地之道的體悟嗎!

  《冬景》中有這樣的描述:“早晨起來,匆匆到河邊去,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兒,空落著,連燙煙鍋磕煙留下的殘熱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鐵一樣地生疼。”“堤下的渡口,小船兒依然系在柳樹上,卻不再悠悠晃動,橫了身子,被凍固在河裡。船伕沒有出艙,弄他的簫管吹著,若續若斷,似乎不時就被凍滯了。”

  “一隻狗,白茸茸的毛團兒,從冰層上跑過對岸,又跑過來,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黃的。”

  這裡面的骨氣與質感,很讓人在巨大的空間感與體積感中體驗到一種沉思的、內省的精神境界,具有一種“道”才具備的功能。這是一種天然的自然境界,更是一種 “正其義,不謀其利”的道德境界,這正是道的一種集中體現,是悟盡了前世來世,極悲極樂的境界。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看來平凹先生是深得其中的真意的。

  “有境界自成高格”,在虛者實之的化境間,平凹先生的情與象融合無間,終至緣心感物,應會神通,心與物冥,天人合一的境界,它是一種呈現於物而見於心的澄懷,是一種內在和空寂的美學。為人為文能至於一種道的境界,真正是一種大境界了。

  三、平凹先生散文中有儒學的禮義

  平凹先生散文中有儒學的禮義,“仁”在平凹先生的散文裡的重要表現之一,就是其中透出的那種充滿世俗的情趣。比如他筆下的延安街市充滿的那種生活的祥和與安寧,難道不是對“仁”的一種極好的解讀嗎?他寫道:“街市在城東關,窄窄的,那麼一條南低北高的漫坡兒上;說是街市,其實就是河堤,一個極不講究的地方……一邊是貨棚店舍,仄仄斜斜,買賣人搭起了,小得可憐,出進都要低頭。棚舍門前,差不多設有小桌矮凳;白日擺出來,夜裡收回去……街面不大寬闊,坡度又陡,賣醋人北頭跌了跤,醋水可以一直流到南頭;若是雨天,從河灘看上去,盡是人的光腿;從延河橋頭看下去,一滿是浮動著的草帽。在陝北的高原上,出奇的有這麼個街市,便覺得活潑潑的新鮮,情思很有些撩撥人的了。”

  應該說世俗化的東西有時是最關乎實際百姓生活的東西,而最關乎實際百姓生活的東西,應該是 “仁”的一種最高體現。中國自古就是農業社會,五口之家,百畝之田,只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夫婦和睦,父慈子孝,但基礎就是衣食問題。從上面的街市的熱鬧程度來看,人們的生活應該是沒有什麼太大問題的,這其實就是一種幸福。平凹先生的散文就是從這個角度,為我們撥去了那些覆蓋在表面上的淺層次的東西,讓我們看到了一種生活中的“仁”。

  “仁”表現在平凹先生的散文裡,就是他在散文中表現出的一種至情。比如平凹先生寫自己的父親賈彥春,就暗含著幾千年沉重的文化積澱凝練出來的一種情感,那既是一種傳統意義上的“孝”,更是一種對親情、對生命微小而短暫的慨嘆,他這樣寫道,“為了小妹的前途,我寫信申請,父親四處尋人說情,他是幹了幾十年教師工作,不願涎著臉給人家說那類話……整整兩年有餘,小妹的工作有了著落,父親喜歡得來人就請喝酒,他感激所有幫過忙的人,不論年齡大小皆視為賈家的恩人。但就在這時候,他患了癌病”。而自己“天天心揪成一團,卻不斷地為他卜卦,卜辭頗吉祥,還疑心他會創造出奇蹟”,但在“年初胃癌復發,七個月後便臥床不起,飢餓疼痛,疼痛飢餓,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祭父》)。

  我私自認為,平凹先生的這一篇,還有他的《讀書示小妹十八生日書》,似可與袁枚的《祭妹文》、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林覺民的《與妻書》比肩而立的能夠流傳千載的好文。都是閒靜從容,但這又是讓人落淚的文字。

  孔子說:“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又說:“孝弟為仁之本。”平凹先生已經能夠浸染其中了。

  四、平凹先生散文中有鬼

  平凹先生散文中有鬼,要不為什麼孫見喜先生在傳平凹先生時,要以“鬼才”來稱謂呢。不過,在世間,還真有“鬼”這東西,它是一種鳥類,屬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有材料這樣記載:鬼,屬鳥綱,形目鴟科。拉丁學名為Aegolius funereus。在中國主要分佈於東北地區的西北以及西部的甘肅、新疆等省區。

  這東西本不奇特,不過它能生在西北靠近西安這地方,就讓人覺得有些特別了。看來這種鬼鳥是不大會生在南方即使是稍靠北些的中原地帶的,它似乎有一種昭示,既是在晦暗狀態中,與平凹先生有同樣的趣味和神韻,更妙是在似與不似之間,兩者似乎存在一個沒有縫隙的和諧,“我的禿頂不同於空前,也不同於絕後,是中間禿,禿到如一塊溜冰場了,四周的發就發乾發皺,像一圈鐵絲網。而同時,鬍鬚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剃就面目全非,頭成了臉,臉成了頭。”(《禿頂》)這種句子不是“鬼才”斷然是寫不出的。

  《古土罐》更是寫得讓人叫絕,“許多人來這裡叫喊我是倉庫管理員,更有人抱怨房子陰氣太重,說這些土罐都是墓裡挖出來的,房子裡放這麼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長年害病,是文壇上著名的病人,但我知道我的病與土罐無關,我沒這麼多土罐時就病了的。至於陰氣太重,我卻就喜歡陰,早晨能吃飯的是神變的,中午能吃飯的是人變的,晚上能吃飯的是鬼變的,我晚上就能吃飯,多半是鬼變的。”平凹先生簡直是刁鑽至極也,可愛至極也,率性至極也,非常人也,異人鬼人也。其實只有情動於中才能言形於外,才能有言外之趣。

  記得有人說,讀《追憶似水年華》時不可能有一種持續的狂喜經歷,但讀平凹先生的散文卻不然。平凹先生在他的散文中用自己的智性和知性,將佛氣、鬼氣、儒家和道家之氣融會得沒有一點痕跡,這是一種寓深意於明朗的含蓄而蘊藉的化境。《中庸》上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因此讀平凹先生的散文也是修身養性的一種途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