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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古詩》的抒情藝術

淺析《古詩十九首》的抒情藝術

  《古詩十九首》是由漢代無名文人創作的五言抒情短詩,最早著錄於蕭統的《文選》。《古詩十九首》自出現以來,就受到了極高的評價,被譽為“五言之冠冕”。(劉勰《文心雕龍·明詩》)《古詩十九首》和《詩經》往往相提並論,它之所以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主要是因為它在藝術上所取得的高度成就。

  馬茂元先生指出:“《古詩十九首》的出現,總結了漢代樂府的光輝成就,替建安文學奠定了牢固的基石。它正是由兩漢發展到魏晉,南北朝詩歌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古詩十九首》是以抒情見長的,它發展了漢樂府抒情性的一面,使五言詩發展成為成熟的抒情詩。成為我國文學史上早期抒情詩的典範,呈現出了和前代抒情詩截然不同的風貌。

  《古詩十九首》所抒之情是自我之情,關注的是一己之情。在真正意義上表現了人的本身,人的生存狀態,人的各種正常的感情。

  《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大多數是中下層文人,他們常年漂泊在外,為的是能步入仕途,建立功業。東漢承襲了西漢的察舉制度,有地方察舉賢良方正,孝廉,茂才,明經等,然後待詔而行。所以東都洛陽就成了許多文人士子的遊學,讀書之地,謀求功名利祿的場所。但是追求功名富貴的人一天天的增多,而官僚機構的容納畢竟是有限的,這就形成了得機倖進者少,失意向隅者多的現象。而且東漢末年是政治上最混亂,最黑暗的時期。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政治上的腐化和墮落已達到頂點。在這種情況下,中下層文人失去了正常仕進的機會,倍感前途的渺茫和無望。這樣的遭遇,使得他們彷徨苦悶,難以抑制心中的悲哀,發而為詩。就充滿了“怨”的色彩。但是這種“怨”是哀而怨,不同於《詩經》中的“怨刺”,《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們著眼的是自身,他們無意於反映深廣的社會現實,他們要抒發的是自己的人生感慨,所憂所怨都與自身的遭遇有關。令他們感傷的是功業難成“無為守貧賤,轗軻常苦辛》(《今日良宴會》);朋友的遺棄“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明月皎夜光》);知音難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西北有高樓》);相思成疾“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行行重行行》);人生苦短“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驅車上東門》)。面對生命如寄、功名無望的殘酷現實,他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人生是那麼痛苦而短暫,人生的意義又那麼虛無,只有青春與生命才是最可貴的。既然處在這樣一種艱難的生存狀態之中,痛苦的.靈魂無處安頓那麼還不如放開懷抱尋求解脫之道,於是及時行樂的思想就油然而生了。他們“盪滌放情志”(《東城高且長》),去追求燕趙佳人;“驅車策駕馬,遊戲苑與洛”(《青青陵上柏》)遊戲人生;“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驅車上東門》)更為頹廢放縱了。至於詩中思婦發出的“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的呼喚則更真實地表現了生命本能的衝動。亂世中的文人已經不再忌諱什麼,他們敢於把內心深處的自我毫無掩飾地表露出來,寫出了最真實的人性,把握現實生活,渴望有意義人生的生命衝動。正是這種生命意識的覺醒,內心真實情感的直白袒露,傳達出了人生中一些最動人的感覺和經驗,長久地感動了一代又一代地讀者,也正是這種純粹的自我之情,使得《古詩十九首》迥別於以《詩經》《離騷》為代表的抒情詩。

  作為抒情詩,《古詩十九首》能更好地展示文人士子的心靈世界,它雖然有世俗化的情調,但又不同於民間樂府詩,帶有較強的文人化的特徵。這主要表現在它的抒情方式上,“《古詩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而必取其苑曲者以寫之,故言不盡而情則無不盡”。(陳柞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三)這種情感表達方式更符合古代文人的心理,也更容易引起他們的情感共鳴。唐人皎然也說:“《古詩十九首》辭精義炳,婉而成章,始見作用之功。”《古詩十九首》之所以具有如此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不僅在於它真實地傳達了自我之情,更在於它在表情達意上的“作用”之功。這種“作用”體現在那些方面呢?

  首先在於詩歌意象的選擇

  意象不是外在於主體的物象,它融合了創作主體豐富而複雜的情感,是與主體心靈世界相結合的產物。它是作者情感的載體,詩歌意象的選擇和詩人抒發的感情是緊密聯絡在一起的。讀完《古詩十九首》所感受的不是輕鬆和愉悅,而是沉重和無奈。它流露出的感情傾向於孤獨,失意,苦悶,焦慮,這是文人士子們現實處境和內心世界的真是寫照。《古詩十九首》的感情基調是悲哀的,感傷的,怨憤的。這種感情外洩必須附著於能與之相融的物象,才能構成詩歌的意象。《古詩十九首》中“意”與“象”結合真正到了渾融無跡的境界,正所謂“婉轉附物,怊悵切情”。(皎然《詩式》)

  《古詩十九首》中的意象與作品所表達的感情及其低沉的基調,是諧調一致的。詩人選擇的是一些代表死亡,孤獨,弱小,陰鬱的意象,符合了他們真實的心靈世界。如《東城高且長》一詩:

  “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映入詩人眼簾的是“迴風動地”的蕭索城郊,秋風搖落之中,綠意漸盡的衰草。灰黯的色彩,低沉的情調,構成了讓人悽婉傷懷的情感氛圍。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這兩句之中出現的時間意象在《古詩十九首》中是極具典型性的。《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多為羈旅他鄉的遊子,他們對於季節的變化非常敏感。春,夏,秋,冬四季輪迴本是大自然的規律,但詩人們卻賦予時令變化以濃厚的情感因素。以時令的忽復移易,秋冬的寒冷蕭瑟蘊涵了詩人功名未就,欲歸鄉而不得的悽苦心情。生命的一次性與大自然週而復始的迴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加重了感傷色彩。這樣的時間意象,融入了詩人對生命,宇宙的認識,經過了情感的加工,因而能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出現了“晨風”和“蟋蟀”兩個意象。“晨風”是鳥名,就是鷙鳥。《詩經·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意思是風急天高的秋空,健飛的晨風為茂密的樹林所遏。《東城高且長》中出現“晨風”意象是取其懷才不遇之意,孤獨,悲憤的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詩經·唐風·蟋蟀》:“蟋蟀在堂,歲聿其莫(暮)。今我不樂,歲聿其除。”“蟋蟀”蘊涵人生短暫,及時行樂之意。詩人借“蟋蟀”之義,傳達了人生窮途末路之嘆,生命短暫之悲。

  

  這些蘊含了詩人哀怨感傷之情得意象在《古詩十九首》中是隨處可見的。如表達人生短促之感的還有“秋蟬”“螻蛄”等意象,包含不為世用的自嘲有“駑馬”等意象,“鬍子”“越鳥”等意象則浸潤了遊子思鄉之情,至於“墓”“墳”“丘”等意象更為作品蒙上了一層蕭殺之氣。意象的精心選擇使得文人士子們的情感有所承載而更真切可感了。

  其次,所謂“作用”之功還體現在情景交融的意境創造上

  詩人精心選擇了意象,並將這些蘊含了情感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創造出了一個完整的藝術境界。

  《古詩十九首》透過情景交融,虛實結合等手法成功地創造出了富有藝術感染力的意境,使得情與境,主觀和客觀融合無間,達到了抒情詩發展的一個高峰。

  在創造情景交融的意境時,又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情和景同時出現,或以哀景寫哀思,或以樂景寫哀思;一種是隻出現景物,沒有感情的正面抒發。下面以《驅車上東門》、《回車駕言邁》和《迢迢牽牛星》為例進行分析。

  《驅車上東門》: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紅!松柏夾廣路。下有沉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萬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原作者:陳 智)墓地本是讓人神傷之地,而墟墓間的白楊蕭蕭,松柏森森更現蕭瑟悽慘之景,這種情景何長眠地下的“沉死人”,“年命如朝露”的現實人生直接聯絡起來,詩的情緒也就顯得更加感慨悲涼。生命無常,時光難駐之感在此情景之中油然而生。由此詩人發出了及時行樂的感慨。由景到情,景是愁景,情是哀情,兩者渾然一體,宛如天成。

  《回車駕言邁》: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

  詩人從客觀景物的更新,聯絡到人生壽命的短暫,因而發出“立身苦不早”,沉淪失意的感嘆。《驅車上東門》是以哀景寫哀思,而此詩則是以樂景寫哀思。前者以秋冬景物為背景,與愁人善感的心情相適應,容易融合無間,本詩所寫的是明媚的春天,卻給人以冷漠悲涼之感。開篇的“回車”就透露出了客遊失意之感,而前途是漫漫長路,寫出了人生的無可歸宿。和暖的東風,搖曳的百草,本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但帶給詩人的卻是“四顧茫茫”的茫然之感,春天的生機也就變成了秋冬的蕭瑟了。因為詩人內心深處的感受,不由自主地灌注到一切的客觀景物,為其塗上了一層淒涼黯淡的氣氛。“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客觀景物成了詩人心靈的外化物,主客體合而為一,創造了情景交融的意境。

  《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全詩是想象和寫景的結合,秋夜寥闊明淨的顯空,有關雙星的傳說更容易觸動人的離愁別緒。眼前的景物合現實心情自然地結合起來,河漢女其實就是人間美麗而勤奮的女子的化身,看似淺淺的銀河是阻隔遊子思婦的人間鴻溝的寫照。脈脈凝視之間,雖不曾一字言情,但滿腔的哀愁又有何人不解。此詩只有景的出現,沒有正面寫情,但情景早已水乳交融,讓人嗟嘆不已。所以清人李因篤評到:“寫無情之顯,如人間好合綢繆,語語認真,語語神化。”

  《古詩十九首》不僅做到了情景交融而且還採用虛實結合的手法創造了渾融的意境。如《凜凜歲雲暮》:

  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後,遊子寒無衣。錦衾遺洛甫,同袍與我違。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睎。徒倚懷感傷,垂涕雙扉。

  這首詩描寫了寒冬深夜裡得夢境,表現了因相思而墜入迷離恍惚中的惆悵心情。全詩以嚴冬淒涼的景象開篇,思婦觸景生情由此想到漂泊在外的遊子。“錦衾遺洛甫”二句只是一種設想。前六句由客觀景物到主觀感受,寫足了夢前相思。後六句寫因思入夢,全是虛筆,夢中所見全是新婚時的歡娛。正是夢境的甜蜜反襯出夢醒之後現實的淒涼,醒後惟有獨自倚門垂淚。正是在這虛實結合之間把思婦的孤獨失意,落寞惆悵表達得淋漓盡致,讓人為之黯然神傷。

  再次,運用生動流暢,淺近自然的語言來以形寫神,傳達感受也體現了《古詩十九首》的“作用”。

  《古詩十九首》語言雖然淺近自然但卻極具表現力,有“深衷淺貌,短語長情”(陸時雍《古詩鏡》)之譽。詩人正是用這傳神的筆墨表現出了人生最強烈,深刻而真實的情感。

  《古詩十九首》的詩人們用簡短凝練的語言,對生活現象做出了高度提煉和準確的概括,表現了深刻的內涵。如“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用極為質樸而又極其概括的語言寫出了人生最深刻的經驗感受,是人人意中所有,但又是從筆下所無的境界,所以就益發能引起讀者強烈的共鳴。又如“去者以疏,來者日以親”,朱筠評到:“茫茫宇宙,去,來二字概之;穰穰人群,親,疏二字括之。去者自去,來者自來。今之來者,得與未去者相親;後之來者,又與今之來者相親。昔之去者,已與去者相疏;今之去者,又與將去者相疏。日復一日,真如逝波。”這種沉痛而深刻的人生感慨怎能不讓人掩卷嘆息而愁情頓生呢。難怪前人評其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

  此外,詩人們依靠生動的語言引發讀者的想象,創造了言外之象,以此來傳達情感。如《冉上孤生竹》中“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採,將隨秋草萎”表面是寫美麗而富有生氣的蕙蘭花將要隨著秋草一齊枯萎,但讀者不難由此聯想到一位青春美貌的女子在孤獨等待中顧影自憐,唯恐韶華不再,傳達出了在哀怨幽思中的自傷遲暮之感。

  《古詩十九首》打破了“詩言志”的傳統,無關政治教化,也不歌功頌德,而是抒寫一己之情,坦露真實的心靈世界。雖然其中流露出了及時行樂,追求名利的思想感情,但我們要看到其產生的社會時代背景,不能因此抹殺了它的整體價值。《古詩十九首》婉轉附物,怊悵切情的抒情方式切合了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心理,對後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1、《古詩十九首初探》 馬茂元 陝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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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一切景語皆情語》 牛曉東 四川教育學院學報2004年10月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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