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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的小說《牧羊哀話》

郭沫若的小說《牧羊哀話》

  郭沫若的小說《牧羊哀話》,在中國現代白話小說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不僅開創了白話小說反帝國主義以及域外書寫的先河,它自身的故事內涵還存在很多尚待開掘的領域。結合郭沫若其餘幾篇以情感為主題的小說,透過對《牧羊哀話》中的關鍵人物李夫人充滿謎團的死的分,可以發現該小說隱藏的情感模式,那就是由禁忌情感引發的悲劇。並且,這種情感模式在郭沫若的小說中並非唯一,而是普遍存在的,使得郭沫若的情感小說具有了一種別具一格的藝術特徵和永恆的藝術魅力。

  【原文欣賞】

  一

  金剛山萬二千峰的山靈,早把我的魂魄,從海天萬里之外,攝引到朝鮮來了。我到了朝鮮之後,住在這金剛山下一個小小的村落裡面,村名叫著仙蒼裡。村上只有十來戶人家,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舊的茅屋。家家前面,有的是蒺圍牆;更有花木桑松,時從牆頭露見。村南村北,沿海一帶,都是松林,只這村之近旁,有數畝農田,幾園桑拓。菜花麥莠,把那農田數畝,早鋪成金碧迷離。那東南邊松樹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彙集萬二千峰的溪流,暮暮朝朝,帶著哀怨的聲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裡的時候,村裡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國人,家家都不肯留我寄宿。幸虧這村南盡頭,有位姓尹的媽媽,年紀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長齋禮佛,她聽明瞭我的來意,憐我萬里遠來,無親無眷,才把我留在她家中住下了。尹媽門首,貼付白色門聯,--朝鮮風俗尚白,門上春聯,也用白紙,然如同國內喪事人家一般。聯上寫的現成語句:"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進得門去,小小一箇中庭,薄有一些花木。正面家屋,是一列三間;中間正堂,兩邊住房,堂屋裡有層間壁,隔成前後兩間,有戶相通。前堂上首,有座神桌,當中供尊玉觀音,左手有尊牌位。從戶口望去,屋後似有菜圃一方,直接金剛山。尹媽叫我在這右手房中住下了。房裡別無他物,只有一張短集,兩面推窗,象是久無人居,早變就灰塵世界。

  住在尹媽家裡,一個多星期的時間不知不覺地瞬已過我而去。我每日裡,無論天晴落雨,從早起來,便去遊山探勝,抵暮始歸。一個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後的九仙峰外,這偌大個金剛,快要被我踏遍了。盧、彌勒、白馬、永郎,凡這萬二千峰的朝容晚態,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腦海之中;我只一閉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電影一般,呈現在網膜之上。只可惜我不是文人,又不會畫畫;不能把它完完全全地寫了出來,畫了出來,送給我兄弟朋友們看看呢。

  二

  獨坐在九仙峰頂,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陽光裡的金剛,色相莊嚴,雲煙浮動,我的靈魂,早已陶然沉醉,脫殼優遊。忽然陣陣清風,從前山腳下,吹來一片歌聲,哀婉淒涼,分明是女兒聲息。側耳聽時,只聽道:

  太陽迎我上山來,

  太陽送我下山去;

  太陽下山有上時,

  牧羊郎去無時歸。

  羊兒啼,

  聲甚悲。

  羊兒望郎,郎可知?

  歌聲中斷,隨聞抵羊悲鳴聲。鈴聲幽微,幾不可辨。

  羊兒頸上有鈴兒,

  一一是郎親手系;

  繫鈴人去無時歸,

  鈴絛欲斷鈴兒危。

  羊兒啼,

  聲甚悲。

  羊兒望郎,郎可知?

  歌聲漸行漸遠,盪漾在清和晚氣之中,一聲聲徹入心脾,催人眼淚。

  非我無剪刀,

  不剪羊兒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時令我魂消去。

  非我無青絲,

  不把鈴兒系。

  我待鈴絛一斷時,

  要到英郎身邊去。

  聽到此處,我已忍不住涔著了眼淚。我忙立起身來,站在山頂西北角上一棵松樹腳下。往下看時,只見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綿羊,可三十餘頭,帶著薄暮的斜輝,圍繞著一位女郎,徐徐而進。女郎頭上頂著一件湖色衫,下面露出的是絳灰裙子,船鞋天足,隨步隨歌。歌聲漸遠,漸漸要不能辨悉了。

  羊兒!羊兒!

  你莫悲哀;

  有我還在,

  虎豹不敢來。

  虎豹它縱來,

  我們拼了命,

  憑它銜去哉!

  羊兒!羊兒!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聲,早隨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兒,也被前山拖去了。我的靈魂,在清冷的山氣中,受著洗禮。我立在松樹腳下,不知過了幾多時辰,早已萬山入眠,群星閃目,遠從那東海天邊,更飛上了半規明鏡。

  三

  --"大國的客人,那是我們閡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媽二人,坐在堂簷邊上,談說田間所見。尹媽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門小姐,為什麼在這裡親自牧羊呢?"

  我這一問,似乎打動了她無限的心事,她緊緊地望著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從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兒,早已成了兩個淚湖。我失悔我不應該盤根究底,這樣地苦了她。我正屏息懸心,搔不著,尹媽漸漸拭了眼淚,從新轉向於我。

  --"傷心的往事,本來想絕口不提。客人既是殷勤下問,我不能夠負你。但這萬緒千頭,我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呢!"

  停了一會,她又才往下說道:

  --"佩荑小姐本來不是這裡的人,十年以前,她家住京城大漢門外。小姐的父親閔崇華,本是李朝的子。只因當時朝裡,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麼合邦條約。閔子一連奏了幾本,請朝廷除安邦,本本都不見批發。子見大勢已去,不可挽回,便棄了官職,攜帶一門上下,從京城裡遷徙而來。"

  "子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過世。繼配夫人李氏別無生育。金氏夫人死時,佩荑小姐,年才五歲,子憐愛異常,命我一人貼身侍奉小姐。我們尹氏門中,先祖代代,都是閔府家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閔府中司事。我從前本有一個小兒,……"

  說著說著,尹媽的聲音便哽咽起來了。

  --"我的兒子名叫尹子英,是閔子替他取的名字。子十分愛他,常叫他作'英兒英兒'。英兒比佩荑小姐大一歲,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兒也潛分著叫小姐是荑妹。他們兩人你憐我愛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樣。"

  "李氏夫人也是名門小姐,從小時便到日本留學,畢業之後,又曾經遊歷過紐約、倫敦、巴黎、維也納。算來是在國內的時候少,在國外的時候多呢。歸國的時候,年才二十二歲,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後,已經滿了三年。李府請人說合,不久便做了子的繼室。子未棄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裡,要算是數一數二的社交家。客人,你請想想,這樣個聰明伶俐、有學問、有才幹的新夫人,怎麼能自甘淡泊,久受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閔子遷到這兒來以後,便住在那高城靜安寺中,去一切浮華,不問世務。只因寺裡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漸漸長大,便叫我們夫婦二人,來這仙蒼裡安身;只把英兒留在寺中,買了幾十匹羊兒,叫他看管。那時候我那英兒已經長到十二歲上了。白日裡每逢天晴,他便趕著羊兒在山前山後去放。有時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他們兩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數路途,惹得我們受了多少回數的虛驚呢!"

  "我記得他們有一次到了半夜裡還不見回寺。子以為是在我們家裡耍著了,叫了幾個寺僧來接。他們是並不在我們家裡的。我們大家驚惶起來,忙分頭去四處尋找,找到海金剛,遠見得一群羊兒睡在海岸上。英兒靠著一個巖壁,佩荑小姐靠著英兒的肩頭,他們倆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這樣的月光。月光照耀著,海潮搖盪著,他們倆就好像睡在一個大搖籃裡面的一樣,他們那時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會忘記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時候,英兒便在寺中隨著住持僧眾們操拳學武,晚來便同小姐兩人在子面前讀書寫字。無風無浪地過了四年,我那英兒已經長到了十六歲,佩英小姐也長到了十五歲了。子常說,不久要帶他們到你們大國去,使他們長長見識。唉!誰知天不從人願,我那英兒,他就在那一年,……"

  尹媽很傷心地哭了起來,恰巧那天上的月輪,也被一朵鵲黑的烏雲遮了去,愈覺得令人悽楚。我又不便往下問,只得等尹媽哭住了,才聽她含淚說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親--殺死了!"

  說著又哭了起來。我想找句話來安慰她,但連半句也找不出。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來請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幾口,說道:

  --"以下的話還長,等我去把英兒的遺書取了來再往下說罷。"

  四

  夜分已深,外邊天氣甚涼;尹媽叫我到房中去坐。我同她進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面--朝鮮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寢,還存著我國古代的遺風。尹媽取了封書信來,我接在燈下看是:

  母親:

  兒今放羊回家,在這羊欄旁邊,得一封書信,明明是父親遺失的。因為是已經開了封,兒便把那內容取來一看--呀!母親!兒不看猶可,看了之後,早令兒魂飛魄散!

  母親!兒今已決意救我子、荑妹、父親。兒不忍我父親犯出這樣大不義的罪行。兒想父親定已來在寺中,兒卻四處尋之不得。母親!兒想此事聲張出去,不僅父親一人的關。兒今夜裡要在寺中巡邏,能私下地把父親嚇退,最為上策。

  母親!儻若兒萬一是死了的時候,母親!請你切莫悲哀!兒想生為亡國之民,倒不如早死為快。

  母親!時間已迫,不能多寫。密書閱後,請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記二冊,請交荑妹惠存。

  兒子英跪稟。

  另外還有一封是:

  石虎鑑:

  十日不得見矣。君可於今夜來寺,我在房中內應,能一網打盡最好。詩箋一張,明明是首反詩,成功之後,快拿到長安寺中憲兵隊去自首。有此一詩,便是贖身的符籙。

  急切勿誤!

  閔李玉姬6月11日

  炎陽何,曬我山頭苗。土崩苗已死,

  炎陽心正驕。

  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濤?安得魯陽戈,

  揮汝下山?

  羿弓魯戈不可求,淚流成血灑山丘。

  長晝漫漫何時夜,長恨漫漫何時休。

  《怨日行》大韓遺民閔崇華揮汗書。

  尹媽等我一一看完,帶著一種很沉抑的聲音向我說道:

  --這其中的情節,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兒,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飯過後來了一位靜安寺的沙彌,面交石虎書信一封。石虎隨即出門去了,我只以為是子有事叫他,等到半夜過後,他才踉踉蹌蹌跑了回來。不多一刻,又聽得有人叫門。我出去開門看時,兩個寺僧向我叫道:

  --'尹媽媽!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殺了!'

  我聽了這最後一聲,便如晴天裡一個霹靂,石虎他也象聽見了,從房裡跳了出來,叫著'殺錯了!殺惜了!'飛也似的跑出了門去。我也一直跑到靜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兒的住房裡去,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上寫著'母親親啟--子英'六個字,我把來抄入懷中;忙朝人聲嘈雜處跑去。待我找到英兒的時候,只見他滿臉都是血;他的心窩兒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個惡夢。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裡。小姐坐在我的旁邊,已哭得兩眼通紅,我才傷心痛哭起來。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癱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動。小姐見我甦醒了轉來,忙俯身來安慰我。我越發傷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夫婦走進房來。子說道:

  一一'英兒不能不就殮了,石虎總不見個影兒。'

  我聽了,才知道他並不曾來寺。我忽然才記起英兒的遺書來:請小姐從我懷中取出,遞給子。子拆開看時,另外還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書了,李氏夫人隨即走了出去。等子把英兒的遺書讀完了之後,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來她定是去取日記的了,後來倒果也猜著,李氏夫人的密書,我不曾火化得,輾轉請子看了。子氣上加氣,是不消說的。子悶了好半天,叫了幾聲英兒哭道:'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國家出力,準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還有什麼心腸,再……?'

  子話猶未了,佩荑小姐從外邊跑了進來,報說李氏夫人在英兒房中自殺了!

  五

  燈心將盡,慘淡不明。尹媽抽挑燈,息了一會,再往下說道:

  --李氏夫人同英兒的墳墓,都在靜安寺的後山裡。我在寺裡足足睡了七日,到頭也慢慢地好了起來。我那石虎他自從那晚去後,便永無訊息,不知他到底是瘋了,還是死了。我好了起來,本想留在寺裡服侍子和小姐,是子萬分不肯。子已經落髮為僧,倒虧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兒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領承看管。客人!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親自牧羊的緣故了。

  小姐常對我說,自從英兒死後,大小羊兒,總是不肯十分進食。幾年之內,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兒每死一匹,小姐總要傷心一場,還要在英兒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兒,他在九泉之下,定會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聽了尹媽一夕話,來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閤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靜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墳墓。前有墓道碑,上題"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圍果有無數的羊冢。又恍惚我日問所見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

  墳臺全景,突然變成一座舞蹈場!場之中央,恍惚有對妙齡男女裸身歌舞。兩人的周圍恍惚有許多羊兒也人立而舞。又恍惚還有許多獅兒、豹兒、虎兒……也在裡面。--

  恍惚之間,突然來了位矮小的兇漢,向著我的腦袋,颯的一刀便了下來!我"啊"的一聲驚醒轉來,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時,算好,倒不是血液。

  燈亮已息了,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辭了尹媽而去。象這樣斷腸地方,傷心國土,誰還有鐵石心腸,再能多住片時半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