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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座聖山散文

兩座聖山散文

  寧遠有兩座山,一座在是南部的九嶷山。一座是在北部的陽明山。

  對九嶷山的印象,並不是來自“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我們那會,只埋頭於村後的山——號稱連環嶺,小山包一個套一個的,像古城垛一樣綿延數里遠。回到家裡,說到外面的世界,四十歲的單身漢茶叔說起了九嶷山的猴子,這才令我們刮目相看側耳細聽。九嶷山有猴子。這可是稀奇事。某年秋月,連環嶺上曾下來一隻豪豬,在水溝邊喝水,被二伯父看見了,連忙扔了尿痛抽出扁擔,大呼小叫,驚動了附近男男女女七八個人,合力演了一出大戲,把豪豬趕到河裡才得了手。茶叔說猴子有靈性,抓是抓不住的。我們不信,要不,街頭耍猴的猴是哪裡來的?

  聽茶叔說到九嶷山的猴,臉有些浮腫眼起泡的德爺卻有些不屑,側著頭冷冷的瞅著,茶叔說完了,露著缺了門牙的嘴憨憨的笑的時候,德爺才若無其事的說,九嶷山的猴子有什麼出奇的,陽明山的豺狗才神出鬼沒。一個人在陽明山的林裡走,如果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對爪子,那可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喉嚨準被豺狗一口咬穿,最後骨頭渣子都找不到一點。茶叔不信,不服地問:你活見鬼,講起比唱起還好聽。德爺咔咔兩聲清清被痰堵得慌的喉嚨,喘呼呼回應:你們這班後生,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父親對德爺的說法也不太認可,東干腳到過陽明山的人,可不少。在搞生產隊的時候,唯一的副業,就是農閒了到陽明山挑篾子,到清水橋圩上換錢。通常是幾個人結伴,到了陽明山,砍了竹子,剖成篾子,捆成一大把,然後擔回來。路途遙遠,一個人吃不消,通常是家裡派出人去半路接力。我父親有一次貪多,捆了一把大的,還沒挑出山,天就黑了。奶奶走了快十里地,到了上龍盤,都沒見到人。我父親怕黑,扔了篾子,一個人跑了下來。路上遇到我奶奶,一邊吵,孃兒倆一邊又上山,把篾子挑下來。後來一說起陽明山,我父親經常是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又是感嘆那事不是人做的。冰天雪地,揣一隻煨紅薯就出門上山做苦力,到現在看來,就是給一百塊現錢,也未必有人去受那罪。我父親說:都瞎掰,進進出出幾回,白天黑夜都走過,見過樹影子嚇人,就是沒見過豺狗的兇相。

  陽明山裡還有一個謎一樣的'黃柏洞,有多大,沒人說得清。清水橋趕圩的日子,黃柏洞的人才出來,穿著都像工廠的機修工,油膩膩的。到了圩上,一般只做兩樣事,背出木頭,帶回菜和米。我在東干腳種白菜芹菜的時候,一個親戚還來收白菜到黃柏洞去銷。一家火爐,通常都買幾十斤。這在東干腳,是不敢想象的。一戶人家,一個冬天,也吃不了十兜白菜。當時山裡的人與山外的人互掐,山外人蔑稱山裡人叫“山牯佬”,還編出一個段子:“山牯佬,賣燈草,賣到八月十五沒油了”。山裡人也不示弱,稱山外人為名家人,編:“名家人,多又多,屁股裡夾禾草”。然而,這只是在老人嘴裡傳說。在街上,無論山裡人還是名家人,臉一樣黃,禮節也一樣多。

  而對九嶷山的進一步瞭解,已經到了八零年代中期了。段家一個後生,高考沒有考上,跑到九嶷山讀書,後來分配去了雲南的一個林場做事。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父親說起來,眉飛色舞。他沒見過樂天宇,卻知道一些樂天宇的事。其中的“九嶷山上白雲飛”就跟這位老前輩有關。樂天宇退休了,不呆北京,而是回到寧遠九嶷山,在茅屋裡煤油燈下創辦了九嶷山學院,敞開門招高考落榜生,為鄉里的孩子,謀劃了一條新的出路。一個大學就在眼前,這讓我們見證了奇蹟,還看到了可以改變的未來。按我父親說的,那時我是學習的“擀麵杖”,一竅不通。但父親仍是不放棄,鼓勵我,等他的豬養大了,有錢就送我去九嶷山上學。父親是個不服輸的農民,他那輩子是“龍生龍”,但他對孩子充滿期待,一直希望能用他的努力改變孩子的命運。有了這個信念,無論他做什麼,都很堅定。然而,我去九嶷山的時候,卻是一個人去的。

  出了東干腳的彎彎曲曲的泥草路,在水溝邊洗卻了鞋上的泥,然後坐上客車向南。平田院子、柏家坪、雙井圩、禮仕灣、楓落鋪……去過的沒去過的,一晃而過。路邊的山,仍是連環嶺,相互套疊向前綿延。泥瓦房子,水田裡正在泛黃的二季稻,跟東干腳沒有什麼兩樣。過了仁河,在路邊真能看見仁河的大壩,水漫過壩堤,白花花的齊整落下,看得人發呆。而眨眼間,更讓人驚奇的是,山不再相連,而是一個一個,像地裡長出來的蘿蔔,清秀、豐滿、圓潤、羸瘦,各種姿態。而抬頭看天,東南邊的天空上,居然一層白雲,雪一樣的潤澤!這時候,才知道“九嶷山上白雲飛”不是虛傳,是實打實的景象。過寧遠縣城、官橋、大界、路亭,進入了九嶷山的地界。那山,比寧遠城邊的山更為壯實高大。公路如河,繞著山。筆直的山壁,長滿綠色灌木的山頂,鋪在山頂山的白雲,形成了一個神仙境界。九嶷山,九個山峰,各個不一。田螺、鬆餅、寶塔、饅頭、春筍……只是到了九嶷山學院邊,看到稀稀落落的碑林,才記起,這裡是帝王塚。側耳聽,大音無聲。放眼看,卻看到了帝王的兩個衛兵——陵前左右的古楓樹。樹幹抱圍粗,剛勁又滄桑。微風起時,落葉沙沙。那一樹的金黃,那一地的金黃,帶來的卻不是蕭瑟,是愛撫。唯有他們是相通的。我看著,不敢聲張。

  徜徉在九嶷山的山水間,根本不會去研究舜帝為何而來。至於娥皇女英,她們又怎能找到這大山深處的舜帝,還真是如謎團。歷史如塵,塵散無跡。到那石頭縫裡,仔細的去找幾個晨昏,也未必找得到一節斑竹。毛竹、鳳尾竹、水竹,在村前村後,在山野,在路邊,隨處可見。只是,當時志不在此,只是想混了日子,去闖廣東。如果有其他少數民主地區要,我們也願意去。不論山高水遠,只要有需要,我們就會勇往直前。這想法,估計與當年舜帝不辭辛苦,到這瘴癘之地來教化百姓如出一轍,只是,我們沒有帝王身負天下蒼生的抱負。我等只是學生,卻不清純,正向營營小民過度。每當經過舜帝陵,不知道為什麼,都會自覺的低下頭來。後來知道“少年心事當拿雲”時,我等已俗不可耐,只能心知肚明的自嘲一番了。

  正當我們為稻粱謀的時候,零陵地區在寧遠北部建了一座雙牌電站,籌劃成立了一個雙牌縣。那時候,清水橋的人異常興奮,據傳言,雙牌縣的縣城有可能定在清水橋。清水橋就不再是鄉間小鎮,而要做縣城了。高興了幾天,才知道,清水橋是寧遠北部重鎮,寧遠政府不放手,雙牌縣只要到了大山窩裡的黃柏洞。從此之後,陽明山歸了雙牌。我幾次去永州,都路經陽明山區。寧遠北部的山,幾乎都是連環嶺,而且都高高大大、密密麻麻、層層疊疊。車在盤山公路上,往外一看,所有的村莊都縮在山腳或山谷裡,像一堆瓦礫。山谷裡的油菜花,像在大山之間割了一道口子,讓人感受到自然的神奇和人力的美好。而目光向上,從不長一毛的山壁上一直向上,才知道冷漠的天空裡只有一抹灰色,抹不開一樣,讓這裡的風景沉重凝滯蒼涼。這裡是大海,每一個山頭,都是凝固的浪頭。千奇百怪,連綿無盡。我想,柳宗元的“千山鳥飛絕”一定是在這裡寫的。在南中國,沒有一個地方的山比這裡更為寬闊冷峻,令人絕望的了!

  然而,讓我大跌眼鏡的是,山裡不僅有人家,還有佛。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新田人鄭秀峰禪師在此坐化成佛,時年39歲,“歿後其身不壞,肉體儼若金剛”。明藩南渭王頌其生前高風亮節,遂崇其號曰“七祖”。只是,我晚來了四十年!二零一四年八月初,我同詩人伍俊、書法家劉鼎祿、醫生蘆葦坐車從廣州回東干腳,找了六弟學文當嚮導,三點鐘從村子裡出發,車往北開,我卻睡了過去。一個小時左右,我醒了過來,車在盤山公路上向著天空開,我才驚訝,陽明山居然會如此迎接我們!學文卻說:陽明山還有二十幾裡,一路都是山路。看著腳下微微染得群山,看著綿延無盡的山的痕跡,看著秋天下午薄薄的陽光,看著天邊山與天相連的雲霧,我拿出手機,拍了幾張,就沒電了。這個時候,我才恨起酒來。車到黃柏洞,我們停了下來。這裡路的兩邊有煙熏火燎焦黑一片的木板房,也有紅磚洋房。兩條黑狗一前一後,在路上走走停停,蹲在建築材料上的湘南黃雞側頭望向我們。屋後,就是竹林,像海一樣無邊無際。路邊是林泉和溪流,水流湍急,還沒有走近,就已經感到了涼意逼人。這是我的父輩來過的地方。我仔細地看著。大山無痕,大地波瀾壯闊,我們如同螻蟻,風過之後,又是一番風景,連感嘆都省了。

  在路邊的溪流裡喝了水之後,繼續向前,於下午四點多近五點的時候,我們抵達萬壽寺。站在寺前的小廣場上——俗人叫望佛臺的地方,看著峭壁下的楓樹,楓樹下岩石上的青苔,漠漠然然向前延展的森林和無窮無盡的山嶺,我背對著萬佛寺的大門,手扶著冰涼的石頭欄杆,做獅子吼。只是,聲音如雪花,片刻即消融殆盡。轉頭看石壁上的文字,早自東漢起,就是周邊地區的朝佛聖地,鼎盛時有大小寺庵108座。這個數字,讓我雙眼泛酸。轉身上臺階入寺,由右開始,見了菩薩就拜,卻不許願。我拜,是因為我來晚了。我不要願望,是人生無常,何必要它?還是心若向陽,何懼憂傷?拜完,到寺廟後面的泉井裡喝水。石井後面的山壁下面,有兩座佛骨塔,蛛網、灰塵、雜草、藤蔓相伴。不知怎的,我心裡卻安靜了。求什麼呢?無處不是歸宿。

  鄉里兩座山,一座因帝王而名動天下,一座因佛性而享譽四方。我沒有羨慕嫉妒恨,我知道我是俗客,因為我俗,我們才在這個時間彼此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