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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女書散文

邂逅女書散文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與女書的發源地距離這麼近。很久以前我在書裡在電影裡見過有關女書的描敘,但我想當然地認為它離我非常遙遠,時間上,空間上都遙遠。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與它面對面相見。我們的見面沒有一點點預兆,突然,它就出現在我眼前。我非常驚異,為它的突如其來,為它出乎意料的美。當時,協會的組織者只說要去湖南江永縣。湖南省江永縣,於我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距離不遠,一百多公里而已,可以去看看,我是這麼想的。到達目的地,車停,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下了車,我當然是大流中的一員。突然,我驚訝地停下了腳步,在那個花團錦簇的牌樓上,上書四個大字“中國女書”。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揉揉,抬頭看,仍然是那四個漂亮的大字,驚喜湧上心頭——女書,我竟然能與你面對面。

  我在“中國女書”的牌樓下長久駐足,思緒萬千,所有與女書有關的記憶紛至沓來,我著急得竟然一時難以理清頭緒。中國女書,難道,女書的發源地就在這個不知名的小縣城裡?或者,女書僅僅在這一帶流傳?否則,怎麼能冠以“中國女書”之稱號呢。不知道其他的地方是不是也有女書,或者有與女書相似的文字。既然是一種文字,它難道不是分佈在多個地方?來江永之前,我對女書瞭解甚少,只是從書籍和影視中得知:很早以前,有一種叫女書的文字,只在女子之間流傳,老人傳授給年輕人,母親傳授給女兒,婆婆傳授給兒媳,傳女不傳男。初見“女書”二字,我覺得女書距我非常遙遠,於我而言,它更像一個神話,似乎沒有在人間存 在過。電影《雪花秘扇》講敘:在很久以前的湖南江永,女人必須纏足,生活與外界幾乎隔絕,但她們彼此間擁有獨特的溝通密碼——女書。時間遠去,我只記得電影中李冰冰那美麗的容顏和沉默的氛圍,對故事情節只剩下影影綽綽的零星記憶。沒想到有一天,我會來到電影中的湖南江永,來到女書園和蒲美村,近距離地與女書相見,面對面地交流。人生中有多少相遇在不知不覺時發生。

  旅遊時間有些匆忙,要看的東西太多,想得太雜,回家後,我迫不及待地查閱資料:“女書是湖南江永專用的漢語方言音節表音文字。是世界上女人唯一的文字,誕生在宋朝。”1983年,江永發現“女書”的訊息向全世界公佈後,引起轟動。女書面世,不過三十多年,還算是個新生事物。

  女書,也稱女字,是婦女使用的文字,它斜體修長,秀麗清雅,一列列豎著寫下來,像婀娜多姿的苗條少女,讓人看之著迷,心神搖曳。它是方塊漢字的變異,字型纖細秀麗,呈稍稍向右傾斜的稜形,適合書寫,也適合刺繡。如果飽蘸濃墨,用毛筆寫在紅紙或宣紙上,則字型飄逸靈動,令人賞心悅目。女書基本單字只有600多個,可它們非常難認,跟我們使用的文字比起來,它們非常陌生。更有甚者,有些女字的字型跟漢字非常相似,但讀音和意義卻截然不同,如“江永女書”四個字,按照字面形狀辯認,很容易讀成“申請女秀”。我做了一個試驗,叫幾個同伴試讀,無不讀成“申請女秀”。除了蒙對一個“女”字外,其他的字完全讀錯了,理解錯了。我們看著它們,如同面對一冊有字天書,束手無策。女書園裡有女書和漢語對照的詩、詞或記事。很多詩寫在扇面上,我從左向右念著:“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唸完了,想對照著將女字認一遍,竟然無從下手,因為我不知道該從左邊還是右邊念起。在我眼裡,它們就是一些符號,一些我完全不知道內容和意思的符號,跟那些用來占卜、算卦的符號等同,認真地分析來分析去,也找不出哪怕一點點規律去破解它們。女書,真是遠離我的世界之外。女書只有600多字,怎麼表達出女人豐富的內心和情感呢?原來,每一個字並不僅僅只有一個意思,基本上有兩到三個意思,在不同的場合需要做出不同的理解。“女字,一個字代表一個固定的音節,透過這個音節間接地表示一組語素,以文字形體直接表音,間接表意。”這真是一系列博大精深的學問,需要靜下心來,慢慢研讀,慢慢走近,才能找到走進女書世界的鑰匙,我們如此浮光掠影地走訪和看望,怎麼能與它做心靈上的交流呢。我們觀其體,賞其形,思其義,迷戀其外形,驚訝其神秘,卻不解其含義。人生,有太多遺憾,有太多無法理解的美。

  女書很神秘,很奇特,但是很美,讓人著迷。它們既能書寫,又能當成一串串漂亮的符號繡成繡品,繡在頭巾上,腰帶上,還有背嬰兒用的揹帶上,如果用五顏六色的絲線繡在深藍或黑色的手工紡織的棉布上,平白簡單的質樸形式與寓意深厚的文化形態糅合在一起,別提有多漂亮了。現在,我們把這些刺繡當成工藝品,在女書吟唱盛行的時代,它們卻是農村常見的生活用品。農閒時節或者茶餘飯後,幾個女人圍坐在一起,用女書吟唱、刺繡。年老的悉心傳授,手把手教導,年輕的凝視傾聽,全神貫注,一字一字地讀,一針一線地繡……女書,就這樣延伸、傳承。走在上甘棠古村裡,巷道曲折幽深,青石板鋪路,兩旁的房屋白牆黛瓦,飛簷翹壁。常有深宅大院靜默而立,泛舊的木壁和圓木柱掩不住昔日的興旺與顯赫。我們穿過一進進院子,走過一間間房屋,用目光撫摸一件件傢俱,想象著屋內昔日的繁華。一戶人家門口貼著用女字書寫的對聯,旁邊用鋼筆字書寫了漢字,以便旁人對照著看。對聯已被撕毀了大半,但對聯紙鮮紅,字跡墨黑油亮,貼在陳舊的木門框上,分外醒目。屋內是個雜貨鋪,各式生活用品堆擁著,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格外濃郁。遠去的文化與眼前的生活交織,相互輝映,卻又各自精彩。女書的創始人肯定是個識字的女子,她有豐富的知識和細緻的情感,有一顆悲天憫人的溫暖的心,看著身邊不識字的姐妹,她想出一種獨特的形式來教導、引導她們,所以她創造出女書,讓姐妹們感受世界、抒發內心情感而不受男人打擾。如果沒有豐富的知識和博大的內心做支撐,是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創舉的。

  在女書園,我看到江永縣的婚嫁習俗:從前,在江永農村,女子出嫁時,有伴紅娘、嘈屋、坐歌堂、鬧歌堂等一系列活動,這些活動大多離不開女書。伴紅娘,即新娘出嫁前,她的好姐妹會帶著被褥來到新嫁娘住的樓上,在樓板上設地鋪。白天陪著新嫁娘做女紅,學女書,晚上則歡聚一堂,唱女歌,嬉戲吵鬧。伴紅娘時間至少半個月,長則四十天。嘈屋,在坐歌堂的前一天,新嫁娘的主要親戚都來了,本地命好的婦女講吉利話,唱彩頭,新嫁娘與母親、女友用女歌哭訴難分難捨之情。坐歌堂是婚嫁習俗中最熱鬧的部分,在新娘出嫁前兩天的白天舉行,第一天叫小歌堂,第二天叫大歌堂。歌堂的主要活動是對歌,對歌按內容大致可分為敘事、道情、盤歌三部分。敘事主要是回憶共同相處美好的歲月,表達依依惜別之情。道情是對歌的中心,嬸嬸、嫂嫂輩在道情歌裡,將接人待物、尊老愛幼、勤儉持家、處理婆媳關係、夫妻關係等事項唱給新嫁娘聽,新嫁娘要一一作答,表示銘記在心。盤歌是坐歌堂的最後程式,時間可長可短,內容豐富多彩。看完這些,我暗暗羨慕:那時的女子出嫁,是一件多麼盛大的事啊,全村參與,親戚參與。那時的女子多麼嬌貴啊,真正擔得起“小家碧玉”四個字,半個月的伴紅娘,小姐妹們相聚一屋話體己,歡聚一堂盡情嬉戲;臨出嫁前互訴離別不捨之情;大小歌堂歡送女子出嫁。家家如此,代代流傳。此外,我還看到了長長的訓女詞:“……嫁到他家做媳婦,不比在家做女時,天光早起莫貪睡,夜間不要空點燈……”言語直白,但情真意切,苦口婆心,而這一切,都是在女人之間流傳的,男人們不懂,不知。因為有了如此豐厚的.生存土壤,女書得以代代流傳。女書園旁邊的浦美村很安靜,坐落在綠油油的稻田中間,一條鑲嵌著鵝卵石的水泥小路將女書園和村子連線起來,小路兩邊種了修剪整齊的冬青,冬青外有稻田和菜田,黃燦燦的絲瓜花爬到了冬青上,碧綠與亮黃映襯,生機盎然。道路上方兩排高掛的紅燈籠則紅得純正熱烈,分外眩目,引導遊人走向浦美村。藍天高遠,白雲悠閒,荷鋤的村民從容地從紅燈籠下走回村裡,也有老人提著竹筐從村裡緩緩地走出來。循著紅燈籠,我們走進村裡。村裡的古民居儲存完好,灰牆黛瓦,端莊而寧靜,村內巷道乾淨整潔,但很少見到人。我們問年輕的女子,問花甲老人,甚至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問她們會讀女書嗎,一概回答不會讀,不認識。也許是這類問題太多了,他們對遊人,對這些提問都見慣不驚。在通往女書園和蒲美村必經的道路上,距女書園幾十米遠的地方,照例有幾個村民在擺攤,很簡陋,賣涼粉、臘魚和糯米餈粑之類。我們從村裡出來往回走時,一個賣餈粑的老人殷勤地招徠。我們買了幾個餈粑,剝開吃。茶杯口大的餈粑,薄薄的,一點點芝麻花生白糖餡,用粽葉鬆鬆散散地包裹著。味道不盡人意,遠遠沒有老人描述的以及自己想象中的好口感和好滋味,購買的人大多看在老人年紀大的份上。我問她是否認識女字,她搖搖頭:“我不懂的。”“村裡還有其他人認識女字嗎?”“沒有了。你們買點臘魚吧,用炭火燻的。”老人心裡眼裡只有她的生意。也是,她哪裡有閒心去想女書什麼,認不認識它是否重要。餘生不多,每天能多賣出幾個餈粑或幾斤臘魚,對她來說是最幸福和最重要的事。我們告別了老人,也告別了女書園,起身往回走。在拐彎的時候回頭望望,女書園靜立在田野中,飛簷翹壁,黑瓦,深紅的圓柱、窗戶和牆壁,在正午的陽光下寂寂無言。我們與女書交流大半天,卻仍然距離遙遠,我們走不進女書的世界,就像走不回過去的歲月。

  女書漸漸式微,甚至瀕臨滅失,有時代因素,更有女書自身因素。“史書不載,方誌不述,當地族譜碑文,可說無一蛛絲馬跡,外界少有知曉。”這是女書流傳到後來的結局。“女書是江永鄉村婦女自發追求文化的產物,當地懂得女書的婦女曾被認為是有教養的標誌。”因此,雖然並非所有的江永鄉村婦女都會女字、女書,但女書的確曾在江永婦女中非常流行。很多江永女子是文盲,但精通女書,會寫會唱會教,但那些精通女書的老人大多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去世。那一批老人去世後,精通女書的人幾乎沒有了。2004年,最後一位精通女書的老人謝世。而那些老人的後輩已漸漸識得漢字,甚至文化知識豐富,女人之間的交流方便、簡潔,女書的用途日趨微弱,失去了交流的主導作用,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傳承下來的豐厚土壤。女書只在女人之間流傳,伴隨著女人的一生,勞作時唱,受委屈時唱,女書是女人們化解心結和情緒的渠道,主要依靠口口相傳,書面記載不多。據說,有的女子將自己的所思所想所遭遇的都用女書記錄下來,臨終時,交待後人將其焚化,表示書人長伴,這又是女書資料儲存不全或流傳不多的重要原因。

  女書園內的一個房間裡,一個跟女書一樣姿容秀麗的女子在書寫女書。墨盒、毛筆,一筆一畫,全神貫注。我湊近看看,米白色的宣紙上,字跡工工整整,堪比電腦印刷,但,她仍然是看著手機對著字形書寫,看一眼,寫一筆,如小學生抄寫字詞,並不像我們平時寫字那樣信手拈來,一氣呵成。我與同伴觀望良久,當然一個也不認識,我問:“你認識這些字嗎?”她答:“認識。”我竟然暗暗鬆了一口氣。女書,雖然離我們很遙遠,畢竟,還有人瞭解它,熟悉它。我們走不進的世界,還有人深入其中,探究其奧秘,揭開其神秘的面紗,讓女書的美和魅力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