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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你情感散文

同桌的你情感散文

  在陽光下勞作的他一臉微笑地跟我打招呼。他們是在忙碌於一處廟屋的修建。那些砂石泥水成天跟他們做伴,所以他們渾身沾染了那些泥灰點子。聽到他的喊聲,我才意識到這夥人中間居然還有一個人認識我。停下腳步望去,雖然已經四十年過去了,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誰。我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還離得很遠就伸出了雙手。於是,在那夥人不乏詫異的目光裡,我倆的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我明顯地意識到,他的快樂傳染給了我。這真實的快樂。久違的快樂。與世上很多事物都不相干的快樂。他幾乎沒有變樣,臉上的形狀、顏色,微笑的樣子,與四十年前居然十分相像。歲月的艱辛只是給他額角和眼角添了一些紋路,但他的精氣神兒顯而易見。身處城市中的寫字樓上的我顯然缺乏這樣的精氣神兒。在他面前,我略有些拘謹。我記得他一隻耳朵不好使,是長了一隻小耳朵在大耳朵下面的,但絲毫沒有改善他的聽力。所以我大聲地跟他說話,幾乎是在喊。他也大聲回答著我的問話,毫不在乎、毫不掩飾地把他的歡喜表露出來。他把我介紹給他的夥伴們。他們憨厚地微笑著,露出一嘴的紅牙床,顯得也很開心。這開心像陽光一樣真實,我看過之後就不會忘記。其中一位遞一根菸給我,我擺擺手,略有些侷促地說:我還沒學會……

  他和他的夥伴們毫不忌諱地流露出他們的驚奇:不會?男人怎麼能不會抽菸呢?他們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透過眼神這樣詢問。

  這個問題我一時無法回答明白。在我的家族裡,有一半的人抽菸,而且厲害,並深受其害,比如我的姥爺,就因為抽菸,肺氣腫,從我記事起他就像風箱一樣呼呼喘氣,但絲毫不間斷抽菸的頻率,我沒覺得抽菸對他有什麼好,可能也僅僅是他的'某種樂趣吧。也有一半的人不抽菸,從來不抽,其中兩個舅舅就是榜樣。我自小跟他們住,他們別的優點我沒學到,這一點是學到,並準備沿襲一生了。

  我還記得,我倆同桌。那是剛上初中那年,留了級的他恰好被老師安排與我同桌。一開始並不知道他耳朵的與眾不同,及至知道後,便納悶並好奇起來,夥同同學們一次次觀看他的小耳朵。一般情況下,他是用長長的頭髮掩蓋住自己的耳朵的,為了讓大家看得清楚,他不得不一次次撩起耳際的頭髮。他是那樣樂呵呵地讓大夥看,讓人感覺他的腦袋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我想起曾經在別的村子上學時候,一到下課時間,同學們就追著圍著一個撿拾破爛的老頭,要檢查他的那個。老頭也就十分仗義地帶孩子們到街邊的茅廁,笑嘻嘻地解開自己的褲腰帶。我很疑心那老頭是個神經病。所以我這位同桌居然也很仗義地讓人觀看自己的小耳朵,我就有些不好理解。不過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我十分快樂地跟在同學們後面,一次又一次地觀賞這位同桌的小耳朵,還動手去摸了一摸。那小耳朵軟綿綿的,像個剛出生的小兔子,又像是大耳朵的娃,躲在他的髮際後面。不過耳朵再多,他的聽力卻還是那麼差。這一點讓人費解。因為他的耳朵,我心裡自動把他當做了殘疾人,總覺得他跟我們不一樣。雖然僅僅屬於半聾狀態,離真正的聾啞人還遠。這傢伙不但不啞,嗓門兒還特別亮。伴隨著他響亮的嗓門兒,他一雙眼睛也是黑亮亮的,透著一股子頑皮和喜氣。這傢伙天生就是個樂天派,什麼時候也是笑嘻嘻的,從來沒見過他跟人吵架,或者火冒三丈,或者哇哇大哭。沒有,孩子們常見的這些現象他都沒有。但是他不是個省油的燈。這話是老師送給他的。

  正是秋初時節,日頭還很紅。在陽光下勞作的他和他的夥伴們每個人都是黝黑的面孔,健壯的身體,氣色很好。這些,都是我所缺乏的。在寫字樓裡鑽著,每天跟電腦文字打交道,我的眼睛,腰腿,頸椎,等等,都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它們不懷好意,折磨我,讓我這樣那樣不舒服。我明白,這些都是潛在的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我炸得粉碎。我很清楚這一點,但居然沒有辦法。我肯定無法回到他們中來,做陽光下這樣的活兒。事實上我曾經在十幾年前做過幾年類似的活計,除了想吃飯能睡覺這兩點優勢,其他給我留下的,就是全身的痠痛,枯燥乏味的機械勞作,艱苦的工作環境,內心的無限空洞……這些印象一來就出現在夢境,讓我驚駭。現在,面對真實的他們,我驀地想起了那些過去的日子。那些日子的漸漸遠逝,是我自感值得慶幸的。人就是這樣吧,左右都不合適,無論怎樣都有怨言。

  事實證明,與這樣一個同學同桌,一點兒也不省心。你是不知道,耳聾並不影響他淘氣,上著課,他能不管不顧跟前後左右的同學說話,還嘰嘰嘎嘎地大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裡,老師喊他,他也聽不見。老師磨破了嘴皮不頂用,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實在忍不住,就用粉筆頭子丟他,漸漸的,粉筆頭子失去了殺傷力,老師只好拿黑板擦砸。最嚴重的一回,老師氣壞了,直接抓起黑板擦就砸了過來。誰也沒想到黑板擦居然偏離了準星,直接就砸在了我面前的課桌上,接著在課桌的反作用力下斜著反彈起來,又狠又準地砸向埋頭抄寫練習題的我的嘴巴……而這個聾子卻嘎嘎怪笑,一驚一乍道:“血!你流血啦!”

  是的,儘管我馬上轉過腦袋,衝牆而坐,嘴唇上的血還是一滴一滴落到了課桌上面我的本子上,我前襟上,我腳跟前的磚地上。不一會兒,牆根就聚了一攤血。待我回到跟父親住校的宿舍,洗去嘴巴上的血,照鏡子看時,血已經不流了,但嘴唇腫脹起來,越腫越高,活像豬嘴。最初還發木著,後來就麻辣辣地疼起來。至今,我仍然記得,那個赤日炎炎的夏天,腫脹的嘴巴火辣辣地疼,吃飯成為最痛苦的過程,只能用小勺小心翼翼地把父親做好晾涼的拌湯,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入嘴裡。不能太燙,不能嫌單調,喝完一碗拌湯得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而痛苦不僅僅是短時間的,它居然延續到了現在,上嘴唇組織在黑板擦那突兀的一擊之下,已經嚴重受損,它不能受熱,不能受涼,不能被酸鹹麻辣等刺激性東西沾染,成為我身體上一個嬌氣的東西,我得捧著它,慣著它,護著它,否則,它就折磨我,要麼支稜著唇皮,要麼爆開血口子嚇人。

  本來,隨著時光流逝,這件事情已經被人淡忘,但是,此時此刻,我們握著手,對視著,說著熱情洋溢的話,我腦子裡卻飛速運轉,把與他密切相關,對我造成重大傷害的這樣一件事清清楚楚想了起來。

  事實上,我沒有惡意。想起這件事來純屬看到了他。而且我很清楚,現在面對他,我根本沒有一點怨怪的意思。生活能夠把很多東西一一化解,消弭不見。能夠看到的,已經不同於曾經。當我們承受,擔當,就會有很多東西嚴嚴實實地填充進我們的心胸,讓我們認識到什麼叫理解,什麼叫寬容。真的,看著他的滿面笑容,我感覺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既定的。否則,如何理解我們曾經的同桌時光,又如何理解今天的偶然邂逅?而這一切所構成的快樂,竟然如此真實,讓人心動。而這是多麼意味深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