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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尋道都江堰》原文賞讀

遲子建《尋道都江堰》原文賞讀

  從羊脖嶺流出的岷江,在沒有都江堰前,性子是暴烈的。稍不如意,它就會挾著滾滾洪流,咆哮上岸,為害生靈。岷江兩岸的百姓,飽受水患之苦。秦昭王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六年,蜀地迎來了一位在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後的郡守———李冰,他似乎是專為調理岷江的性情而來,歷時十八年修建的都江堰,成為他的曠世傑作。從此後,岷江變得溫順了,它滋潤的巴蜀大地,無有饑饉,倉殷實,稻穀飄香。

  這些年,關於被汙染了的大江大河的報道,不斷地見諸報端。所以能夠看到水色燦爛、洋溢著芬芳之氣的河流,我有一種驚喜的感覺。李冰正是握著岷江這條飽墨汁的筆,書寫了人間奇蹟。

  都江堰的核心工程渠首,選擇在岷江的自然彎道上。都江堰海拔七百多米,而成都平原的平均海拔在四百多米,形成了天然的坡降,得以進行自然。渠首主要由三部分組成:魚嘴分水、寶瓶口和飛沙堰。魚嘴將岷江分為內江和外江,內江流入川西平原,用於和人民的生活用水,外江瀉洪排沙。內江進入寶瓶口後,就像一個少女被束了一條飄逸的腰帶,使她的氣質變得端莊典雅。因為人工開鑿的寶瓶口,以其恰到好處的`寬度,控制著進水量,使多餘的水無法進入成都平原,而是經飛沙堰分流到外江。由於內江處於凹岸,外江處於凸岸,根據彎道的水流規律,表層水流向凹岸,底層水流向凸岸,自然把岷江中的沙石淘入外江,解決了排沙問題。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利用地勢和水流的自然規律,並沒有大動干戈,成為舉世矚目的無壩引水的典範。難怪上世紀四十年代,日軍準備炸燬都江堰時,當戰機盤旋在半空,他們看到身下,只是歡騰的河水,並沒有預想中的堤壩時,只能望河興嘆,悻悻而去!那空投下的幾顆炸彈,只不過讓岷江濺起了幾朵燦爛的水花而已!

  岷江流經的玉壘山上,有清幽的靈巖寺,還有為祭祀李冰父子而修的二王廟。山寺的桃花因為浸染了香火的幽香,而顯得無比地清雅。站在寶瓶口,可以看見身下一棵粗大的皂角樹,它斜斜地插在那兒,無比驚豔。這樹大約有二十米高,分枝復,樹冠闊達。那嫩綠的葉片充滿了勃勃生機,像一群飛翔著的翠鳥。我想疲憊的旅人,站在這裡,完全可以摘下幾朵樹上的皂角花,就著岷江水,洗去風塵。洗好的衣服晾曬在哪兒呢?自然是不遠處飄蕩在岷江上的安瀾索橋了。據說,這條橋在唐代以前就存在了,它幾經修繕,在明朝末年,毀於戰火。由於這條橋是連線岷江南北兩岸的“生命線”,沒了它,兩岸的通道也就斷了。直到清嘉慶八年,有一個叫何先德的鄉紳,攜同妻子,重修索橋。等橋修好後,這個腰纏萬貫的鄉紳已經成為一個赤貧者。何先德夫婦把這橋命名為“安瀾橋”,但後人感激他們的恩德,都叫它“夫妻橋”。川劇有個名段《夫妻橋》,說的就是這個故事。我從寶瓶口下來,沿著岷江逆行,踏上了安瀾索橋。這座用木板和粗壯的繩捆紮的索橋,看上去就像蕩在岷江上的一個巨大的鞦韆。那時恰好橋上沒有行人,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橋心時,俯身望著這條流了兩千多年依然青春爛漫的河流,忍不住大聲嘆息了一聲。那是一聲最美好的滿含著緬懷之情的嘆息,我為李冰父子、何先德夫婦,為那些偉大的古人,而感動。

  入夜,輾轉難眠中,閱有關都江堰的書籍,這才知道花間派重要的詞人韋莊就葬在都江堰的魚嘴之側。他的詞我依稀記得的有“住在綠槐陰裡,門臨春水橋邊”“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我一時詩興大發,胡塗亂抹了一首詩,把它抄在書的環襯上,以示紀念:

  寶瓶口中插皂角,

  玉壘山下播青稻。

  索橋曬衣趁春好,

  古寺聽禪待月高。

  離都江堰十幾公里處,便是著名的道教的發祥地———青城山。據說道教的始祖太上老君,就是老子的化身。一部《道德經》,讓老子流芳百世。拜謁青城山的人,有多少是為著尋道而來的呢?而“道”,真的在青城山中嗎?

  老子說,道法自然。看來真正的“道”,是順應客觀規律的。從這個意義來說,李冰是得道者。能夠讀懂都江堰,也就能夠讀懂老子的經書。至少對我來說,我要尋的“道”,不在青城山中,那不過是一個被香火繞的道場而已;而穿越了兩千多年時光依然生機勃勃的都江堰,以其獨特的光芒,成了我心中最莊嚴的道場。我願意對它,一拜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