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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泰山日出》賞析

徐志摩《泰山日出》賞析

  【賞一】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雲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著瀰漫的雲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雲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濛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

  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髮在風裡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互動的熱淚……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裡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

  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

  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覆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

  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盪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

  歡欣之臨蒞……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從無的肩上產生,

  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

  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復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在普遍的歡欣裡;

  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採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賞二】

  有才華的作家跟一般的作者相比,就是有點不一樣,那怕是應命而作,那怕是匆促成章,也總會顯露出一些天才的爪來。

  《泰山日出》是篇應命之作自不待言,這在文章的小序中已有說明(第一段即小序)。更重要的是,泰戈爾作為東方文學的泰斗,不僅有“天竺聖人”之譽,還是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位世界性詩人。在他一九二四年來華訪問前夕,“泰戈爾熱”已來勢洶湧。為“泰戈爾專號”寫頌詞,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徐志以“泰山日出”來隱喻泰戈爾的文學創作和來華訪問,表達中國詩人對泰戈爾的敬仰的感情,真是一個卓越的比喻。這是何等傾心的盼望、何等熱烈的迎候,何等輝煌的蒞臨!詩人以他才華橫溢的想象和語言,描繪了一幅令人難忘的迎日圖:

  我的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長髮在風裡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

  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互動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

  裡了……

  這裡的想象和構圖都是不同凡響的。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文章通篇描寫的只是泰山看日出的情景和幻想,歡迎泰戈爾來華只在結尾提到。詩人的瀟灑,詩人的.才華都體現在這裡:徐志並不把為泰戈爾來華寫頌詞的大事,當作一項精神負擔,照樣遊山玩水,樂而忘返。他不想為文苦吟,而是興之所至,全憑靈感。但他能把切身的經驗感受調動起來,融入一種更有意味和張力的藝術創造,即使偷懶取巧,也表現出偷懶取巧的才氣,不失基本的藝術魅力和奇思妙筆。正因為此,這篇《泰山日出》仍比一般平庸的頌詞要高明十倍。這不僅體現在作者筆筆緊扣泰山日出的奇偉景觀,卻又每筆都蘊含著歡迎泰戈爾的情思與讚美方面;而且反映在獨特的個人經驗與普遍情感的融合方面。特別是前面長風散發的祝巨人的描寫,以及臨結尾時寫這巨人消在普遍的歡欣裡,叫人產生許多想象和聯想,最能體現徐志的才情和創造性。

  然而,這究竟是匆促成篇之作,詩人的才氣也未能遮掩藝術上的粗糙。首先是這篇文章的文體感不強,前面一大段是散文的文筆,是細緻的經驗與感受的實寫,而後面的文字語氣則明顯是散文詩的,是抒情的、幻想的、暗示的。這兩種文筆雖然各自都很美,但放在一起則很不和諧。本來,傳統的、經驗的文體感不強也不要緊,偉大的作家往往是新文體的創造家,只要自成一體,具有自身氣脈、神韻的貫通和完整性。藝術創格是好事。但問題在於這篇《泰山日出》恰恰氣韻上前後不夠貫通,沒有渾融境界,不能自成一格。藝術創造畢竟不是一種可以矜才使氣的工作,它需要的不僅是才華,還有全神貫注的精神投入和艱苦的藝術經營。完美的作品,總是才華與自覺藝術經營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