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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車現代散文

老車現代散文

  收拾地下室,進行了一番徹底的大掃除,翻出一些陳年舊物,看著它們一個個蓬頭垢面的尊容,想已沒有再為我們家發揮餘熱的可能,就決定將它們全部處理掉。

  這當中,最顯眼也最佔地方的就是那輛腳踏車了。閒置了四五年之久,輻條鏽跡斑斑,車胎氣散而癟,連身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用手一抹,兩三道清晰的指印。想想如今我們家已是兩輛摩托車,並且父親把購買家庭轎車的規劃常掛嘴邊,與時俱進的飛躍,交通工具的變遷,再看看眼前的這架老掉牙的腳踏車,是多麼的不合時宜呀。

  我大概給它拂了灰,充了氣,把其它零散的東西馱上,推著走向了廢品收購站。先將雜物討價還價定下來,最後說到了腳踏車,我問那位看起來精明得很的小夥計,這車也賣了,你看值多少錢。小夥計用手接過車去,握住車把左右晃了晃,上下打量後,滿臉堆著笑說,定多二十。我聽了有些震驚,服務我們家這麼多年最終貶值到了這種地步,心裡很不情願,對那小夥計說,多少再給加點吧。小夥計笑著搖頭,你看你這車,除了鈴不響哪都響,誰也不會要,就是賣廢鐵也不值幾個錢。小夥計的話或許是個實情,可我一時竟難以接受,牽扯出內心許多複雜的情感,如果把金錢和情感兩者放在一處,是很難有合適的等式的,我忽然放棄了這次交易,對那小夥計說,這車不賣了。我推著車往回走,小夥計兀自在背後嚷,喂……你別急著走,咱們再商量商量。

  我又將車子推回來,放到了原處。心想若我真的再狠一下心,這車將和我永遠訣別,但我終究不捨,提前結束了它這悲壯的出行,讓它又靜寂地躺在這寂靜的地下室,被塵世隔絕,被歲月塵封,收藏起胸中不被人知的故事。也許多年後,我們家真的有了小轎車,那兩輛摩托車也會來這裡陪它,我說不準還會辦一個家庭展覽,給我的子孫講述這裡面的故事。

  1970年,父親正值青春好年華,招工去到離家一百里之外的地方工作。那時候,交通極為不便,不要說車了,就是像樣的路也沒有幾條,每天定點發的一趟班車也常常不能準點,而且回家有十幾裡的路段是不通車的。父親每次回家總是步行趕這段路,歸家的心情讓他大步流星,一點也感覺不到累,兩邊地裡的莊稼飛速地往後退去,父親也顧不上左顧右盼,只是埋頭趕路,四十幾分鍾就走完了全程。還有些時候,中轉站誤了惟一的班車,那可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是進也不能退也不能,父親只好咬咬牙,五六十里的路也得雙腳來丈量一步一步腳踏實地直走到滿天星輝滿身汗水,腳底板上磨起了泡而不自知,望到家的屋簷最上竟吹出了歡欣的口哨。

  父親當時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買一輛腳踏車,這樣出門趕路以車代步自然會方便許多。可父親每月只不過幾十元工資,不吃不喝節衣縮食也需要一年多的辛苦,更何況那時貨源緊缺,買啥都是憑票供應,因此,父親的想念也只能深埋心底。到了父親快結婚典禮的時候,終於走了一位遠房親戚的門路,託關係在供銷社搞到一張票號,直把父親高興壞了,走路都搖搖晃晃像要騰雲駕霧似的,感覺那車子就在身下奔駛著。然而等到了去買車的時候,卻出了些意外,車子被供銷社主任的外甥騎走了,他也是成親所用。遠房親戚覺得很沒面子,躲了好長時間沒見面,後來還是弄來一臺縫紉機作為補償,大家才不尷不尬地見了面。

  父親的遺憾直到數年後方得以成全。隨著市場的逐步開發,種種限制的取消,使得人們購買稱心的物品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父親夥同一位朋友,兩個人精挑細選,每人買了一輛飛鴿牌腳踏車,這在當時可以稱得上是名牌產品,當下兩個人滿面春色,將車子推出商店大門就騎著上了路。生疏的手段,滿街的行人,卻一點也不影響他們激動的心情,繞著大街轉來轉去,彷彿要在人前誇耀他們的壯舉,並且越蹬越快越興奮,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勁頭。

  那一段時間,父親就沒有閒下來的功夫,每天騎著車子東跑跑西遛遛,去南莊趕個會,去北村瞧場戲,始終都是熱情高漲,車子成了他最忠實可靠的夥伴。甚至再回老家時,父親無須費力去擠那趟班車,腳踏腳踏車消消停停做一日逍遙遊倒更為自在。沒有人催促,時間很夠用,緩慢行駛著,漫不經心卻又一覽無遺欣賞著路邊的風景。最美的是西天燃燒起一團團火紅的雲彩,雞犬相聞的村莊也被披了一層醉人的霞光。父親的車,夕陽的餘暉,進村的小路,共同交織著一闋田園的夢幻。

  在我很小的年紀,父親總喜歡用車子帶我四處去兜風,這讓我從小就和車子有了親密的接觸。父親一把摟住我,放在車子的'前樑上,然後車子就像長了翅膀一般飄飛起來,清新的空氣撲面而至,我的心裡歡暢無比。我成了父親車樑上的常客,只要父親一有空閒,我便嚷著讓他帶我去玩。幾次回老家,固定的姿勢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的雙腿發麻了,但我寧願痛苦忍受,也不叫半句苦,一路沐浴陽光,自由呼吸,並且決定下次還要跟著去。

  我逐漸在長大長高,父親也試著讓我去學騎車。身在腳踏車王國而不會騎車豈非笑談?平坦的操場上,父親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駕馭。第一堂課就是怎樣掌握平衡,我開始學遛,可雙腳一離地,車子就失去了重心,不是往外倒就是向裡傾,害得我吃了好幾跌。待基本功紮實了,又開始學蹬三角旮旯,兩條腿一進一退一張一弛,居然也能笨拙地繞大半個操場。這讓我有些喜不自禁,又加強鍛鍊鞏固所學,保持這種頑童式的騎法好長時間,直到我的個頭發育到足夠高,才邁開腿上了梁,改成了現在的騎法。

  我第一次成功地邁上車梁,撐持著坐在車座上,也可以說是我騎車生涯的開端,其明顯標誌就是我離開了那個學車的操場。我駕著車在曠野上馳騁,身上有一種飛翔的感覺,體內的血液也在肆意地舒張,過山過水,過村過寨,眼前的道路竟是如此的寬廣。

  但是,我的張狂也帶來了必不可少的莽撞。在穿越一片小樹林時,狹窄不平的林間小道讓我驚慌失措,進而手忙腳亂,車子失控地吻向一棵粗樹,我尖叫一聲倒在草叢中,傻眼了。前梁弓了起來,車圈也頂扁了,車把歪得極不靈活。我顧不上自身的傷痛,趕快推著殘車找父親去。父親不理睬我,埋頭修理起來,這讓我感到極為不安。其實父親平常是極愛護車的,定期給車軸上黃油,對螺絲加以緊固,並常常檫洗得乾乾淨淨。父親修好了車,讓我謹慎去騎,可我偏偏不爭氣,又接連地跌了幾次,讓車大受折騰大傷元氣,如果說車的使用壽命縮短提早進入養老院,那麼肯定我的“功勞”排在最前。

  時間於人,永遠無情,父親說老就老了,再蹬車爬坡總要費去好大的勁,父親終於下了決心,要買一輛摩托車,就把那腳踏車給了我。我的自尊也很虛偽,覺得成天騎一輛舊腳踏車是很丟面子的事,就瀟灑走一回,也買了一輛摩托車,而這腳踏車也因此被打入了冷宮。

  行文至此,按說也該進入尾聲,可心裡總是七上八下,似乎有很多東西沒有說清說透,忽念及中學時曾寫過一篇同題作文,遂翻箱倒櫃找了出來,一字不易地抄錄如下,也算是對本文的一點補充,或者說是另一種詮釋吧:

  老車

  在我的家裡,如果要說交通工具的話,那恐怕就是這一輛老車了

  一輛很舊很老的破腳踏車。已經毫無一絲金屬光澤,遠望去,似又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車座也畸形了,使人看見後不禁聯想起秋後仍留在樹上的乾癟的棗;車胎磨得皺開了皮,走在路上不時發出“吱、吱”的怪響。

  小的時候,只要父親有空,總喜歡帶著我去玩,我那時便像小警衛員一樣緊跟父親左右。在那時,車子還是非常嶄新的,非常光亮的,那車座軟綿綿的,坐在上面當然非常舒服的,非常愜意的。

  父親推上車子,便喊上我出去了。

  父親把車子向外一傾,雙手持定車把,左腳踩在踏板上,右腳一蹬地,車子便緩緩遛出一段,接著父親再把右腳一抬,劃出一段圓弧,邁過車座,便坐定在車上,而我趕緊追上去,蹦在後座上。

  父親每次都是如此機械地蹬車,而我也照樣機械地坐車。我坐在父親的車上跑遍了很多地方,我便很是高興,有些雀躍,於是好奇地問父親:“爸爸,這車子能跑得很遠嗎?”

  父親在前面點了一下頭,認真地說:“當然能走很遠了。”

  “能走到什麼地方?”我又追問。

  父親微微一笑:“能去花果山、水簾洞。”對特別愛看《西遊記》的我,父親的回答便無疑增加了我的興趣。

  我天真地把小嘴一噘,又問:“那我能騎車子嗎?”

  父親沉思著,緘默了一會,終於意味深長地說:“能,當然能,只要你去學校上學,什麼都會學會的。”

  我似乎得到答案,很滿足了,不再追問。

  我看著父親的背,不禁有些痴呆了,彷彿是一片寬大且平坦的土地,一片沃土,我似乎有了少有的安全感,倒在父親寬大且平坦的脊背上悄悄睡著了……

  十幾年以後,我長大了。不自覺地也學會了騎車,當然不是在學校裡,然而我卻始終沒懷疑過父親的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父親還是蹬著那車子,儘管他們都老了。

  每一次出門,父親都是步履蹣跚地扶著車子走在前面。望著父親那微微凸起的背,我不知怎地,突然覺得不忍心,便倏地從父親手中搶過車子。這時,父親也是順水推舟,很樂意坐在我的車子上。

  “吱、吱”的怪響有節奏地傳出來,我意識到它是飽盡風霜地老了。忽然我又想到父親,他不也正如這車子,飽經風霜地在歲月中磨蝕,然而他又異常的執著,正如這車子,堅定地把我載向花果山、水簾洞。我終於負疚地覺得這很舊很老的車子,何嘗不是將我高高擎起的老父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