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易形者雜文隨筆
來,沏杯茶。我們坐在三月盛大的綠裡,像兩片茶葉。
我們可以說的有很多,最想告訴你的是,我是易形者。你不必害怕。春天尚淺,芽茶初綻,我還有很多時間,迴歸最初的樣子。
窗外,三月浩蕩,億萬蓓蕾鑽破輪迴的繭,重返或初臨人類的星球,疲憊得滿臉汗水,你可以從每一尖新芽,每一角初蕾上,看到溼潤的痕跡。在猶自凜冽的三月風裡,他們蹲在料峭的枝頭,或站在潤軟的泥土,就像你我一樣互望,或是清淺地說聲“春早”。是的,他們必定像你這般微笑,彎一個俏皮的弧。
他們成長,葉脈縱橫就像我們無法佔卜的掌紋。他們在雨水裡肥碩,在炎涼裡成熟,翠綠欲滴,漸漸茁壯,然後,來自風雨的綠一滴滴地由風雨帶回大地。最後,他們離開,融入泥土。我們的一生與他們何其相似。我們只是宇宙裡的一片片葉子,奔跑或遠遁,就如同葉子在風中搖曳。離開和幻去,恰似葉落成泥。
如果早早知道生命葉子般的歸屬,是否會放棄奔波,放棄愛恨情仇、劍和酒,在一杯茶前,將一生輕輕擱下?恐怕也難。我們是造物精心打造的葉子,感受力強,追尋是一生的姿態。這片曾經晶軟潤綠的葉子,開始長出鋸齒的'葉緣,開始積垢,開始損壞,開始硬黃、枯槁,心靈漸漸遲鈍,速度與激情成為引擎“活著”意識的燃料。在奔走和追逐中,我們雖然沒有生命不朽的念頭,卻也早已忘記了我本草木的初心。我們漸漸易形,心裡都住著小獸。病、痛、不安和焦灼,都來自於這種不相容。
而春光何其浩蕩,而騎牛的哲人何其智慧,而來自神農氏的神葉——“茶”,在感恩的三月遍佈慈悲的枝頭,完成佛和道對人世的救贖。“茶”,“人”在“艹”、“木”間。茶藉人而存,還是人因茶而在,或是人與茶在茫茫之中並無界限?“茶”,世間的靈葉,他們跋山涉水而來,還帶著靈魂的氣息。在人世間用心喝茶,就是心靈返回故鄉。
為何念“查”?查什麼?尋找什麼?查詢自己,在一杯茶中,在一杯茶的氤氳裡,在緩淡的心情中,尋找最初的自己。回到最初,回到“一”甚或是“無”,回到素樸,回到萬物混同,回到一杯茶前,回到嫩綠的自己。問問,“我”是誰?“我”來自哪裡,將去向何處?生命有沒有意義?我們今生愛的能力,是否來自往生?我們今生的愛,能不能帶到來生?
杯中茶,紛紛下墜,沉沉浮浮,世界在杯外紛紛擾擾,心靈在茶香裡幾世返鄉。我是茶,我是片敏感的葉子,我在大千的杯中。蒼茫的永珍中,有人高臥夢蝶,栩栩然蝶也,蘧蘧然周也,孰為映象孰為真實?有“我”在處,即為真實。“我”若為蝶,那麼就是蝶夢莊周;“我”是莊周,那麼就是莊周夢蝶。
茶是我,茶以最初的真純置換我,以初生的氣息置換我,以寧靜置換我,以純淨置換我。我在易形。我翩翩然浴於陽光,欣欣然沐於雨水,悠悠然舞於春風,寂寂然眠於月色。我是人間的一片葉子,我安靜純淨,我自在歡喜。
飲茶,也是茶飲我。茶是儒家茶,開門七件事;茶是佛家茶,輪迴如空;茶更是道家茶,入也罷,出也罷,有也罷,無也罷,都歸於一。世界大如宇宙又小如原子,紛繁大千又齊物如一,嘈雜喧擾又寂靜如滅。萬物有形又無形,萬物有生又無生,高樓大廈儼然巨石山洞,千秋功業儼然蟻穴蜂窩,爭鬥喧擾儼然群蟻爭食,浩浩乎,茫茫乎,紛繁而簡淨,都如初始,皆似葉片,栩栩然茶也,蘧蘧然“我”也。有“我”在處,即為真實,才有悲喜。
萬里奔走是為了回鄉,萬物經歷是為了喝茶,就像茶道是以繁瑣達到真一。迴歸一杯茶,就是簡淨萬里和萬物,回到“我”,回到真實的痛癢和喜悅。我欣悅歸屬草木系的中國文化,我欣悅可以在一杯茶前易回真我。我是人間易形者,你也是。
來,沏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