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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作品中的高郵情結

汪曾祺作品中的高郵情結

  我國文學人文精神的重要表現傳統之一,就是它所反映的鄉土情懷。幾乎每個作家的心裡都有著故鄉情結。縱觀古今中外,遠離故土的作家,哪一位不用自己的筆關注過曾經生活過的故鄉。故鄉成了人的心靈深處永遠溫柔的去處。甚至成為有些作家永遠的守望地。回憶故鄉總是能帶來美與溫情的體驗的。從魯迅的《故鄉》到廢名、沈從文、蕭紅、孫犁,再到汪曾祺,無一不是留有作家們難以忘懷的故鄉情結。高郵是汪曾祺魂牽夢縈的故鄉,他19歲以前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這裡度過。高郵是汪曾祺幸福和美的童年天國,也是他精神世界溫暖的家園。這裡造就了他的溫情人格,也造就了他作品敦厚溫雅的藝術風格。高郵情結成為汪曾祺創作的重點與高峰也就不足為奇了。

  一、小城風物美

  高郵——一個大運河畔的水城,是個很有文化淵源的地方,寫了無數情韻兼勝、 悽婉動人詞句的著名詞人秦觀是高郵人,大運河數千年從城邊流過,作為封建文化中心區域的流風餘韻,難免給汪曾祺以重要影響。故鄉的風物滋養了汪曾祺的精神,汪曾祺在《我的世界?逝水》系列散文的序言中曾說到他的家鄉高郵的狀況,“我的家鄉是一個水鄉,到處是河”,“從出生到初中畢業,我是在本城度過的”,可見,在多年後表現出來的汪曾祺自身的文化意識裡面,不能不包括著這一種故鄉的情懷。回憶總是指向故鄉,而對故鄉的回憶總是帶著溫情的關懷。《逝水》是汪曾祺記述回憶高郵生活的體驗,從《我的家鄉》、《我的家》、《我的父親》等篇自傳體散文中,我們很容易發現,在作者依戀的故園中,橋、河水、船總是反覆的出現,我們在他出神入化的作品中,可見小城的鹹鴨蛋、野菜、寺廟、手工業者,散淡的文字,讓人細細回味,一次又一次揭示了高郵水鄉的地域特色。對於一個出生在江南水鄉的少年,小城裡的廟館樓堂,大街小巷都是藏著他深沉的懷戀,例如“東大街”、“保全堂”、“文遊臺”等等。由此而見,汪曾祺在高郵生活的短短十幾年中,已經形成了一種文化意蘊,而這種文化的背景就是高郵小城。

  高郵是水鄉,橋隨處可見,寫得最多的是“承志橋”,橋上匯聚的貨擔生意被當作高郵代表性風物加以表現,能夠讓我們窺見當時高郵生活的鬱勃之氣;《受戒》寫廟裡的故事高郵很多大大小小的廟具有濃厚的傳統文化氣息;《異秉》中的保全藥店源昌藥店布店雜貨店燒餅店,顯示出高郵濃厚的商業氛圍;《雞鴨名家》先細筆道出該地盛產雞鴨乃當地人衣食父母的鄉風,之後引出孵雞高手餘老五和養鴨名家陸長庚,為人物個性展示限定了條件。

  汪曾祺的每篇作品幾乎都很用心的去描繪高郵的風俗人情、風光景緻,而且不惜大量筆墨,如我們熟知的小說《大記事》開篇便這樣寫道“,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夏天,茅草、蘆荻都吐出雪白的絲穗,在微風中不住地點頭。秋天,全都枯黃了,就被人割去,加到自己的屋頂上去了。冬天,下雪,這裡總比別處先白。化雪的時候,也比別處化得慢。河水解凍了,發綠了,沙洲上的殘雪還亮晶晶地堆積著……”[1]作品向讀者展示了一組高郵水鄉大的風光景緻,這組貌似平淡的水墨畫把人們引進了優美的世界。大中央的沙洲上雖然“長滿了茅草和蘆荻”,但春夏秋冬碧綠、雪白、枯黃、各呈異彩。做小生意的,以和為貴,凡事忍讓,相安無事。興化幫的錫匠們很講義氣,又極正派。世代居住在“輪船公司東頭”草房裡的挑夫們更是安貧樂道,他們勤勞,善良,對生活沒有過高要求。《大記事》中,風物描繪佔全作的二分之一。因此 “汪曾祺的小說強烈地傳達出了一種清新雋永、淡泊高雅的風俗畫效果。”[2]

  汪曾祺是描繪風俗畫的高手,他對地方風俗的觀察之細甚至超過民俗學家,描寫時因而也就似庖丁解牛,遊刃有餘。《晚飯花集》中,無論是賽城隍的熱鬧景象,還是三姊妹出嫁時種種禮節儀式等,作家都那麼諳熟,彷彿是在親自主持操縱。與這些民俗相適應的'人物,便是在這樣一種氣氛中出場了。他們的存在代表了一種感人至深、觸人啟悟的文化精神。

  汪曾祺的散文寫風俗,談文化,憶舊聞,述掌故,寄鄉情,花鳥魚蟲,瓜果食物,無所不涉。在飲食文化方面,汪曾祺然是一個美食家,如在《故鄉的食物》列舉的食物,多得令人舌。從家中的“炒米和焦屑”、“端午的鴨蛋”到河裡的“虎頭鯊、昂嗤魚、、螺、子”、野禽類的“野鴨、鵪鶉、斑鳩”和野菜類的“蒿、枸杞、薺菜、馬齒莧”,無不一往情深,款款道來。然而,由此不難想到一個小城的飲食兼具兩個地域的特色,既有城市菜場的某些特點也具備了農村土生土長食物。《故鄉的元宵》則反映了他故鄉另一種風俗習慣。送、走馬燈、看圍屏這些小城風俗,都體現了一個人口集中的地域的節日喜興場面。店鋪年後“大開門”和“小開門”這種祈福式營生習慣,不僅體現了中國人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而且還顯示了當地獨特的表現形式和人的生活習性。汪曾祺把“故鄉的元宵”的場面寥寥數語括了出來,“很多地方鬧‘元宵’,我們那裡的元宵卻是靜靜的”,落寞中讓人感覺到了小城的幾分淒涼之氣。

  汪曾祺的作品在民俗、民風的描繪上具體而傳神,已經形成了一大特色。寫風俗,有點懷舊,但那是故國神遊,給人是慰藉,不是悲苦。他認為:“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抒情詩”,[3]俗中保留著這個民族“常綠的童心”,體現著這個“民族”獨有的“感情”。然而,正是汪曾祺這一種創作的摯誠和不變的方向,高郵的民族代表性便成了他筆下的精神高地,而以之為文,則具盡高郵小城的人文風情了。

  二、小城故事多

  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以故鄉高郵為背景的小說佔有三分之一多(這還不包括他回憶家鄉的散文)。這些小說在汪曾祺的創作中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不只因為數量多,還因為正是這類作品以其思想與藝術的獨特魅力,奠定了汪曾祺在中國當代文壇不可替代的地位。從1940年創作第一篇小說《燈下》算起,到l996年,逾半個世紀的時間內,汪曾祺共創作短篇小說一百多篇。從題材上看,可分為四個方面:以故鄉高郵為背景,又主要是寫高郵舊生活的小說;以抗戰時期的大後方昆明為背景的小說;以塞外的農場果園為背景的小說;以及以北京世俗生活為背景的小說。在這四類作品中,體現得最多的是他對童年、對故鄉的回憶。可以說,最具有思想和藝術價值、奠定了汪曾祺在當今中國文壇不可替代地位的就是那組寫高郵舊生活的小說。沒有這一組小說,便沒有在當今中國文壇獨樹一幟的汪曾祺。

  美麗的水鄉濡養了這位文學大師,他把高郵融進血肉,化作一縷縷散發香的文字奉獻給世人。故鄉的一草一木,早已成為心底最深的烙印,埋藏於心的鄉土情結成為他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小說《雞鴨名家》、《異秉》、《受戒》、《歲寒三友》、《大記事》、《故里雜記》(三篇)、《徙》、《晚飯花》(三篇)、《皮鳳三房子》、《鑑賞家》、《八千歲》、《故里三陳》(三篇)等,以及散文《多年父子成兄弟》、《故鄉食物》、《故鄉的元宵》……哪部作品裡沒有故鄉高郵的倩影?

  汪曾祺筆下的故事像是一條時光的通道,把你帶領你回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南方小鎮,在一個個被講述著的故事中,感受已經逝去的時光和生活。沿著這條尋夢之路,紛紛雜雜地向我們走來很多高郵人物,有談漁、高北溟、王淡人、葉三、陳泥鰍、戴車匠、陳四、小錫匠、八千歲等等各色人等,那些五行八作,能工巧匠,傳奇式人物,他寫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挑米、賣藕、孵雞、販騾、唱戲……或在蘆花蕩邊,或在大邊,或在保全堂裡,或在當年的縣立第五小學裡,演繹著各自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一張顏色或清淡或豔麗、內容充實的風俗畫。

  這些故事的形成都是於他童年和少年是生活的這座小城有關。在《自報家門》中回憶自己那時的生活,因為上學要經過一條大街,一條曲曲彎彎的巷子。“我放學回家喜歡東看看西看看,看那些店鋪、手工作坊、布店醬園、雜貨店、爆仗店、燒餅店、賣石灰麻刀的鋪子、染房……我到銀匠店裡看銀匠在一個模子上出一個小羅漢,到竹器廠看師傅怎樣把竹杆做成草的子,到車匠店看車匠用硬木車旋出各種形狀的器物,看燈籠鋪糊燈籠……百看不厭”。看著手藝人忙忙碌碌,從中嗅到一種辛苦、篤實、輕甜、微苦的生活氣息。這一路的印象都深深植入了汪曾祺的記憶,這座封閉的褪色的小城的人事日後也就是汪曾祺追憶的所在。

  在《我的家鄉》中敘述自己小時候常到運河堤上和高郵湖邊去玩,看打魚,看水上的船。在《我的家》中,他寫到“我們這座花園……確是我童年的樂園,我在這裡掬過很多蟋蟀,捉過知了、天牛、蜻蜓,捅古馬蜂窩“花園裡的每種植物都記得:臘梅樹、桂花樹、柳樹、碧桃、紫、香、紫藤……。”夏天各色花開,吃各種水果,乘涼。秋天撿梧桐葉子和茅栗子。冬天回憶兒時放寒假“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棉衣在銅爐子上烘了起來就不是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冬天吃青菜、凍豆腐、鹹菜湯。汪曾祺的心從來就未曾離開過他童年生活過的那片土地,他也一直在尋回兒時對這個世界的敏感,好奇和熱切的最初印象。滿懷深情地寫故鄉風俗和食物,以及一個個與之有關的小故事,讓人從中感受到濃濃的鄉思,洞見赤子的童真,給人們打開了一個耳目一新的藝術天地。作品中那些三四十年代蘇北裡下河地區小縣城的風土人情,那些從歷史深處飄來的往日的歌,總是動人地撩撥起讀者對故鄉的深深戀情,勾引起他們依稀的童年往事。這就是汪曾祺作品的獨特魅力了。

  三、小城人性善

  閭巷平民、運河人家是汪曾祺熟悉的親人。他總是以深深的敬意、至誠的感情,把故鄉那些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市民百姓作為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這正如汪曾祺在《我的世界》中所說的那樣,“我熟習這些屬於市民階層的各色人物的待人接物,言談話語,他們身上的美德和俗氣。這些不僅影響了我的為人,也影響了我的文風。”故事中的人們,雖然地位不同命運不一,但平實的文字背後都有著深藏其中的共同之處,那就是從人物身上散發出來的真實和善良,是他作品中最無法抗拒的魅力。人物喜怒哀樂,讀者隨之而喜怒哀樂,這樣的牽動人心,是文字和結構編排無法做到的。於是,即使汪曾祺老先生的小說也許不像其他作品那樣文字華美,情節刺激,卻依然讓人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其中,沉浸在他的平實無華的文字中,沉浸在他充滿情趣與靈氣的描寫中,沉浸在小說中每個人物的純樸善良中。

  汪曾祺在舊高郵的脈脈風情中,構築、欣賞、書寫著人性的篇章,他用那支似散漫淡泊卻深藏底蘊的筆,在散發著鄉土氣息的氛圍中,不緊不慢地發掘著瀰漫在勞動人民身上的質樸、純淨、高尚、堅強的情操。汪曾祺筆下沒有權勢顯赫的達官貴人,沒有叱吒風雲的英雄豪傑,故事中的人物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多是凡夫俗子、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他們中間有《歲寒三友》中做生意的王瘦吾、陶虎臣,有《三姊妹出嫁》中賣餛飩的秦老吉以及他的分別為皮匠、剃頭的、賣糖的3個女婿,有《受戒》中的一群和尚,有《大記事》中的錫匠和挑夫,連唱戲的、漁人、瓦匠、地保、屠夫,也成了汪曾祺作品中的主角,沒有驚天動地的業績,更無傳奇的經歷,只是生活舞臺上的龍套角色,雖然在生活裡各自負著不同的重壓,但他們都具有一個共性——純樸的人性、健美的人情、美好的心靈、正直的人格。

  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時,汪曾祺曾明確指出:“我有一個很樸素、古典的說法,就時寫一個作品要有益於世道人心。”[4]而且他還有一種“想把生活中的美好的東西,真實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別人,使人們的心得到滋潤,從而提高對生活的信念” [5]的強烈慾望,這在他的創作中是顯而易見的。他筆下的人物,凡是贏得作者肯定的,都是具有傳統道德風貌和自然生動人性的人,他的市井作品的主旋律也洋溢著對健康人性的熱愛與對傳統美德的推崇。

  《歲寒三友》中的王瘦吾、陶虎臣、靳甫“都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對人從不尖酸刻薄。對地方公益從不袖手旁觀”。三人的生活並不怎麼寬綽,但當地方上要做公益,需要捐款,“首事者把捐薄伸到他們面前時,他們都會提筆寫下一個誰看了也會點頭的數目。”三人的急公好義在地方上是出了名的。在朋友身處困境需要資助時,王瘦吾、陶虎臣為靳甫湊足路費,讓這位有才華的窮畫師外出謀生;王瘦吾、陶虎臣的生意破產,家裡的生活跌入低谷時,陶虎臣變賣了三塊祖傳的視若性命的田黃石章,脫朋友于困厄。《徙》中的高北溟為了恩師的遺稿得以刻印節衣縮食,賙濟恩師的兒子。《鑑賞家》中賣水果的小貶葉三與季陶民間高冊流水、生死不渝的友情。《釣魚醫生》中王淡人免費治病救人。《金大力》中的金大力,他當上瓦匠頭兒,不是因為德高望重,不是因為技高一籌,也不是因為能言善辯,而是因為勤懇、實在、對人誠心、體恤他人,這才贏得居民和瓦工的信賴。作者讚美金大力的為人,其實就是讚美一種做人的準則。再如《歲寒三友》寫農曆八月十六陰城放焰火的風俗,作者極力敘述陰城的祥和喜慶,而把歡樂的製造者陶虎臣隱去,讓他消融在歡樂的人群中。然而讀者看到了陶虎臣用勞動為他人提供化了的善良人品。這些生活於社會下層的普通人雖然社會地位不高,卻多具仁人君子的熱腸,有一顆博大的仁愛之心。他們熱情誠懇,正直善良,多情重義,捨己助人,在平凡的命運與原始的生活狀態中,揭示了自然真率的人性,渾樸的人情、樂觀健康的生活情趣和勇敢執著的生活信念。這一系列的形象,其主要特徵是“善”,寄託了作家自然的人性理想。

  四、結語

  汪曾祺在《受戒》的文末提示: “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個夢就是伴著他將近走過半個世紀的鄉愁,作者於此透露出來的,是一種不可遏止的思鄉、愛鄉、戀鄉之情,讓他一生追憶的高郵生活是一種歡愉幸福的體驗,是汪曾祺心靈的寶貴財富,深深影響了汪曾祺的創作。當然汪曾祺文字中的高郵已被人生經驗所浸染改變重塑,成為一種理想的生活形式,成為理想的天國。

【註釋】

  [1]文中未標註的作品原文均出自《汪曾祺作品自選集》,桂林:灕江出版社,1996年版

  [2]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下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版,第109頁。

  [3] 汪曾祺,〈大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231頁。

  [4]汪曾祺,《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間傳統》,載《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06頁

  [5]汪曾祺《有益於世道人心》,載《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32頁

【參考文獻】

  [1]《汪曾祺小城的寂寞與溫暖》,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 11月第32卷第6期,嘉。

  [2]《情韻醇濃的風情畫——論汪曾祺小說的情趣美》,州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 , 2003年 06期 , 黃悠純。

  [3]《汪曾祺的高郵風俗畫小說》,江西社會科學,2004年 10期,陳昭明。

  [4]《純樸樂觀和諧健康的人性之歌——汪曾祺小說人物世界透視》,周口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1年11月,孫紅震。

  [5]《汪曾祺小說的故鄉情結》,河北理工學院學報(社科版),郭志芳。

  [6]《鄉土情結的人文精神——汪曾祺返觀》,四川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 04期,張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