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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人生思想中的兩面性

陶淵明人生思想中的兩面性

  《飲酒》二十首,淵明自稱“辭無詮次”,但後世還是有很多人說這一組詩章法森然,並努力闡釋各詩之間的關係。不過我還是覺得刻意去解釋這些詩之間的關聯是穿鑿附會。然而這些詩都反映了淵明的人生思想,很多作品可以互相參考,這是毫無疑問的。咱們只以其中三首為例。其二雲:

  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

  善惡苟不應,何事立空言!

  九十行帶索,飢寒況當年。

  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

  這首詩先舉了武王伐紂時,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故事。淵明在這裡提出這樣一種質疑:如果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話,為什麼善人如伯夷叔齊竟然會餓死在首陽山。但他又說,如果善惡真無報應的話,那麼古人為什麼要讓人們行善,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呢?實際這個質疑不是淵明提出的,是司馬遷在《史記·伯夷列傳》中提出的。後面淵明又引了《列子·天瑞》中古之隱者榮啟期的典故:孔子在泰山下碰見了榮啟期,穿著破衣服,彈琴而歌。孔子問他為什麼這麼高興。榮啟期說:“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也、不免襁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說:“善乎!能自寬者也。”而後文的“固窮”二字,出於《論語·衛靈公》記載子路與孔子的對話。孔子和弟子被困陳而絕糧,子路很生氣的對孔子說:“君子亦有窮乎?”(君子也會處境這麼困厄麼?)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意思是君子在困境中堅持操守,小人為了擺脫困境就會無所不為了。依我所見,淵明此詩前四句主要是闡述當時人的一種觀點,而他還是肯定這種“積善”“固窮”的儒家人生態度的`。

  與此詩觀點不同的是《飲酒》中的另一首,其十一雲: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

  雖留身後名,一生亦枯。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

  這首詩開篇提到了顏回和榮啟期,認為他們雖然被後人稱為“仁”,稱為“有道”,但他們一生飢寒交迫,雖有身後名,但這一生卻很辛苦。死了什麼也不知道了,身後名與他們生前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人活著還是稱心如意最好,不要為了求名而刻意苦了自己。而人也不要過分珍愛生命,活得小心翼翼,為了健康,該吃不敢吃,該樂不敢樂。你再珍視生命,死時也是神形俱消。所以漢代楊王孫臨死說得最好:“吾欲裸葬,以反吾真。”(《漢書·楊王孫傳》)其實這更是莊子的意思,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說:“吾以天地為棺,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送。吾葬具豈不備邪?”(《莊子·雜篇·列禦寇第三十二》)因此這一首詩又很明顯地具有莊子的道家人生態度。

  這樣一來,淵明豈不是自相矛盾了?當然,我們可以將“固窮”看成一種“實名”,而非“虛名”,說淵明追求“實名”而非“虛名”。但即使這樣,這兩首詩宣揚的思想好象還是有些齬。所以《飲酒》第十三首就非常值得重視了:

  有客常同止,取捨異境。

  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一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我以為,這詩裡提到的住在一起的一醒一醉兩個人,正是淵明人生思想中的兩面。淵明非大思想家,他不講究思想要在理論上統一,他只在意內心真實的感受,所以他時時能感覺到自我的衝突。有人說淵明“外儒而內道”,我則以為淵明是“時儒而時道”,無內外之分(當然淵明思想的主體還是儒家,見本書《道喪向千載》章)。

  淵明《飲酒》有寄託毫無疑問,但我們卻不能說淵明之意不在酒。如明代茅坤說:

  吾悲其(按,指淵明)心懸萬里之外,九之上,獨憤之而蹄之,故不得已以詩酒自溺,躑徘徊,待盡丘壑焉耳。(《論陶》)

  說淵明只是借酒自溺,也不是真懂淵明。因為淵明確實愛喝酒,當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喜歡喝酒。酒是他之所好。《論語·述而》中記載了孔子的話:“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對於“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的淵明來說,此時他飲酒,只是“從吾所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