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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道難》主題之辨

《蜀道難》主題之辨

  《蜀道難》可以說是李白的驚世之作,詩人以其變幻莫測、雄健奔放的筆法,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蜀道之難,藝術展現了古蜀道迤、崢、高峻、崎嶇的險要地勢,描繪出一幅嵯峨雄奇地蜀道山水圖,它集司馬相如地汪洋恣肆與屈原地雄奇瑰麗於一體,想象宏闊而飛動,壯景誇張而凝練,文氣浩蕩,橫空出世,傲然高聳於大唐的詩空,引得歷代文人為之折腰。無怪乎唐代大詩人賀知章讀此詩時讚歎道:“讀未盡,稱歎者數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唐]孟《本事詩》)。唐代詩論家殷蟠也稱讚:“可謂奇之又奇,自騷人以還,鮮有此調”(《河嶽英靈集》)。宋陸時雍嘆雲:“馳走風雲,鞭撻海嶽”(《詩鏡總論》)。清代詩評家沈德潛更是盛稱:“筆勢縱橫,如虯飛動,起雷霆於指顧之間”(《唐詩別裁》)。

  關於這首詩的主題,歷來解說紛紜,莫衷一是。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

  1、憂杜說:

  此說出自唐末範所著《云溪友議》一書,為《新唐書·嚴武傳》所採用,根據“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句,推說劍南節度使嚴武欲害房、杜甫,這首詩為擔心房、杜安危而作。

  2、刺瓊說:

  此說出自宋沈括《夢溪筆談》,根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句,稱此詩為諷刺章仇兼瓊而作,章仇兼瓊在唐玄宗開元二十七年(739年)至天寶五年(746年)期間曾任劍南節度使,是個善於媚上取寵的小人,李白寫此詩是用來警戒朝廷防範章仇兼瓊有反叛之心。

  3、諷喻說:

  此說出自元蕭士《分類補註李太白集》,根據“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鄉”“問君西遊何時還”句,認為文中的“君”是指唐玄宗,唐玄宗在安史之亂時逃難到蜀地,李白寫此詩地目的是勸諫唐玄宗不要久留蜀地,而應心懷國家安危,回到長安。

  4、詠蜀說:

  此說出自明胡震亨《李詩通》,認為此詩自為“詠蜀耳,言其險”“風人之義遠矣”。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亦持此說,認為這首詩只是歌詠蜀地罷了,“別無寓意”。

  5、勸諫說:

  此說出自《唐詩鑑賞詞典》,從詩中“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出發,聯絡當時的時代背景,認為李白當時已經看到太平景象背後正潛伏著危機,寫作此詩詩勸諫唐玄宗預防割據者發動叛亂,並以十年後的安史之亂加以證,認為李白的預見是正確的。

  6、送別說:

  此說見覆旦大學的《李白詩選》,從詩中“問君西遊何時還”,“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和李白後來的詩作《劍閣賦》、《送友人入蜀》,推測李白極言蜀道艱險難行,表現詩人對友人入蜀安危的關切,希望友人早日歸來。

  7、仕途說:

  此說認為此詩表面寫蜀道的艱險,實則寫仕途坎坷,反映了詩人在長期的漫遊中屢遭礙的生活經歷和懷才不遇的憤。此說見周麗潔的《李白》。

  8、歌頌說:

  此說認為全詩反覆詠歎“蜀道之難”,實則是在極力歌頌歷代蜀道開拓者的那種大無畏的崇高犧牲精神,表現了對徹底征服“蜀道之難”的一種呼喚與希求。此說見王克儉《李白詩選》。另外人教社高中語文課本認為這首詩“氣魄宏偉、豪邁,充分顯示了詩人的浪漫氣質和熱愛祖國河山的感情”。

  針對以上八種解讀,孰是孰非,我們可以根據李白的生活經歷和前期的思想發展,再聯絡此詩創作的時代背景,以及當時的社會史實,一一辨,便可得之真諦。

  對於前三種解讀,明胡震亨在《李詩通》中曾加以考證。予以批駁,“兼瓊在蜀,無據險跋扈之跡。嚴武出鎮在至德(756年)後,玄宗幸蜀在天寶末,與此詩見賞於賀監(賀知章)在天寶初者,年歲亦皆不合。此數說似並屬揣。”並認為“必有一人一時之事,不幾失之鑿乎?”胡之“詠蜀說”雖見解獨特,但思想過於狹窄。“勸諫說”純屬主觀測,荒謬之至。“送別說”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抓住文中的片言隻語,斷章取義,一葉障目。“歌頌說”則更是膠柱鼓瑟,牽強附會,荒唐可笑。而“仕途說”則頗有見地。

  筆者在此想從李白前期的生活經歷和思想發展來探尋《蜀道難》的主題真諦。根據眾多史料記載,李白於公元701年生於中亞碎葉城,五歲時隨父定居四川綿州昌隆。少聰敏,自稱“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上安州裴長史書》)。又因生於西域,受其文化影響,好劍術,仗劍任俠,常常“高冠佩雄劍”(《憶陽舊遊贈濟烱馬少府巨》)。他一生酷愛寶劍,走到哪裡都佩劍在身。讀史書,也是最喜歡讀那些刺客和義俠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劍是他人生的武器,是他豪情的體現,更是他凌雲壯志的象徵。

  開元六年(718年),李白來到距家不遠的梓州,在這裡他拜訪了一位隱居山中多年的處士──趙,趙不僅學貫古今,而且好擊劍任俠,喜各種雜學,尤其對科舉之途十分視,稱之為誤人之途。李白和他一起擊劍嘯吟,休仙煉道,一起開懷暢飲,笑談歷史,成為一對真正的忘年交。在趙的影響下,李白不僅確立了治國平天下的勃勃雄心,而且堅定了不以科舉仕進之途涉足政壇的決心。可以說趙的思想影響了李白一生,也鋪就了他後來的充滿荊棘坎坷的仕進之途。

  開元十二年(724年),當時唐朝正處於開元盛世,盛唐蒸蒸日上的氣象激發起李白建功立業的強烈的進取心,李白“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為宋中丞自薦表》),抱著對前途的美好憬,“乃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踏上探求仕途的道路。他懷揣著“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慧,願為輔弼。使區大定,海星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遠大抱負,能夠“安社稷”“濟蒼生”(《梁園吟》)。但由於受趙思想影響,加之自己豪俠放蕩不的性格,他不願象多數讀書人那樣透過科舉考試而踏上仕途,慢慢晉升,而是“常欲一鳴驚人,一飛沖天”(範傳正《唐左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並序》),希望走一條遊說人主,由布衣一舉而成為卿相的仕進之路,像當時馬周、盧藏那樣“以隱求仕”的“終南捷徑”。於是他出門、臨江陵、遊洞庭、下金陵、往揚州、歷會稽、登越州、訪蘇州,廣泛交遊,到處干謁,或求仙訪道,或隱逸山林,以培養自己的聲望,得到達官貴人的舉薦,而實現得到天子徵召的雄偉願望。然而這次出遊並沒有像他所相像的那樣順利,反而讓他更深刻地體驗到了人世的炎涼,最後就像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所總結的一樣,在這三年裡他“悲歌自憐”,“席不暇暖”、“南徙莫從,北遊失路”。只好懷著失意困頓的心情於開元十五年(727年)來到司馬相如所誇讚的雲夢澤──安陸,由此開啟了李白人生的一個重要時期,這也標誌著李白第一次求仕之途的失敗。

  在安陸,李白雖自稱“酒隱”,實際上是他為自己政治前途奔走最努力的一個時期。他酒隱安陸,實際上是心懸魏闕,以隱養賢,博取聲譽。他頻頻地結交當地的官吏,一會兒上書自薦,一會兒贈詩抒懷,一會兒面見陳情,透過種種努力來展示自己的詩才和政治抱負,他先後拜訪安州都督府長史李京之、以及繼任的裴長史,他先後寫下了《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上安州李長史書》、《上安州裴長史書》和《上韓荊州書.》,歷數生平,屢述抱負,情意懇切,毛遂自薦,但這一切的努力皆未奏效。在安陸他還娶了高宗時的宰相許國師的孫女為妻,許家在安陸是名門望族,李白應承這門親事,多少也許摻和了一些政治因素,但此時許府已在朝廷失勢,和許家的婚姻也沒有給他仕途帶來什麼好處,甚至遭到一些人的嘲諷。至此,他在安陸的一切政治外交全都宣告失敗。

  但李白決不是一個輕易放棄自己理想的人,他對自己的才華充滿十二的自信,在安陸政治外交失敗後,他於開元十九年(731年)又親自奔赴長安,再次謀求政治的出路。但威嚴的皇宮,讓他想進卻進不去,滿城的官服,使他深知他還不是長安的主人。於是他寄居長安城南的終南山,因為這裡聚集了許多走不通或乾脆不願走科舉之途的文人雅士,他們希望能像盧藏一樣達到走“終南捷徑”的飛黃騰達的目的。在這裡李白廣泛結交王孫公子,經過努力,他先後認識崔京之、張、張等人,而這些人只是花花公子罷了,當然不會對他有什麼幫助。他還希望能與玉真公主(唐玄宗的妹妹)相逢,透過玉真公主引薦,“幾時入少室,王母應相逢”(《玉真仙人詞》),卻始終沒有能夠相遇。“我欲攀龍見明主”,“闔九門不可通,以額叩關者怒”(《梁甫吟》),李白欲見明主的願望終因權貴的阻擋而無門可入。第二年暮秋,李白悻悻然地出遊長安附近地州、坊州,遍尋知己,希望能在皇城邊上尋到知己推薦,然而這些知己位卑職微,也愛莫能助。此時,他已貧困潦倒,“長風入短袂,內手如懷冰”(《新平少年》)。仕進無門的鬱悶,彈劍豪門的屈辱以及鬥雞風波的憤怒,使李白感到從政之途的艱難,並由此而感到了整個人生之路的坎坷。“長嘆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原《離騷》)。一千多年前三閭大夫的`泣血慨嘆,如今是那樣深深震撼著李白。當此困於長安之時,李白對當年屈原因“荃不察餘之中情”而長歌當哭的心情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甚至像屈原那樣以香草美人作喻,寫了一首《長相思》來表達自己事君不能的極度苦悶的心情。李白以美人比喻他朝思暮想的唐玄宗,以愛情象徵自己的思君之情,詩中寫道:“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人類感情,愛情為至,自己與玄宗雖近在咫尺,卻又遠隔千山萬水,李白以這種刻骨銘心的男女相思極寫出自己事君不得的內心痛苦,可見其心之赤,其情之烈。接下來李白又寫下了三首《行路難》,披肝瀝膽,直抒胸,將安陸遭饞的冤屈,長安遭拒的痛苦,毫無遮攔,痛快淋漓地發洩出來,發出“彈劍作歌奏苦聲,曳不稱情”、“昭王白骨縈菱草,誰人更掃黃金臺”的詰問,以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吶喊,最後詩人心懷未酬的壯志滿腔的悲憤高呼一聲“行路難,歸去來”離開了苦苦追求三年的長安。

  就在李白決定離京之際,好友陸調設宴為他餞行。在宴席上李白與陸調的同鄉好友王炎相識。王炎也因久居長安,無所遇合,準備到蜀中漫遊,尋求官職,便請李白寫詩留作紀念。李白想到王炎此去蜀道的艱難險阻,又想到自己仕進之途的坎坷崎嶇,以及對人生茫然無望的痛感,百感交集,思緒噴湧,最後一條集自然之奇險與人生之艱難的“蜀道”,如蛟龍般從李白胸中轟然衝出。詩人借蜀道的艱險喻仕途之坎坷崎嶇,抒發了事君無路報國無門的憤之情。全詩文氣浩蕩而又一折三嘆,詩中有嗟嘆之聲,追悔之意,然而更多的是長歌當哭,讀之令人迴腸蕩氣,因而《蜀道難》既是一幅崢嵯峨的蜀道山水圖,更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浩然悲歌。儘管詩中不斷勸阻行人不要去蜀道盤桓,“畏途巖不可攀”,“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但蜀道神奇的傳說和雄偉的氣勢,五丁開山,枯松倒掛,飛湍爭,萬壑雷鳴,既使人望而生畏,驚心動魄,又令人感奮,誘人攀援。所以,李白初入長安三年,一無所獲,滿懷“羞為無成歸”的心情作別長安回到家鄉稍作修整不久,內心中那種“濟蒼生”的鵬鳥振之志又使他踏上像蜀道一樣的人生旅途,使他在這條充滿荊棘崎嶇坎坷艱險的“蜀道”上不斷攀援。

  《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認為,文學作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思想以及時代背景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因而只有知其人、論其世,即瞭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寫作的時代背景,才能客觀地正確地理解和把握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孟子的這一原則對後世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歷代文學批評家所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循。清代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中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以遽論其文也。”社會時代背景不同,詩人的身世經歷不同,人生理想、價值追求及其審美習慣不同,都決定了作品的風格和情感主旨各有特點。只有“知其人,論其世”,才能對作品作出正確的評價,才能把握詩歌的趣旨,體會詩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