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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筆下的回民

老舍筆下的回民

  在北京,或者還有別處,受滿族統治者壓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體來說,據我看,他應當起碼作個武狀元。他真有功夫:近距離摔跤,中距離拳打,遠距 離腳踢,真的,十個八個壯小夥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麼體面,多麼乾淨,多麼利落!他的黃淨子臉上沒有多餘的肉,而處處發著光;每逢陰天,我就愛多看 看他的臉。他乾淨, 不要說他的衣服,就連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頭的花紋來。到我會去買東西的時候,我總喜歡到他那裡買羊肉或燒餅,他那裡是那麼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 北京都屬他管,就不至於無風三尺土了。他利落,無論幹什麼都輕巧幹脆;是呀,只要遇上他, 我必要求他“舉高高”。他雙手托住我的兩腋,叫聲“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中。體驗過這種使我狂喜的活動以後,別人即使津貼我幾個鐵蠶豆,我也不同 意“舉高高”!

  我就不能明白:為什麼皇上們那麼和回民過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們只能賣賣羊肉,烙燒餅,作小買賣,至多不過是開個小清真飯館。我問過金四叔: “四叔,您幹嗎不去當武狀元呢?”四叔的極黑極亮的眼珠轉了幾下,拍拍我的頭,才說:“也許,, 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當上武狀元!禿子,你看,我現在不是吃著一份錢糧嗎?”

  這個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親仔細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結論。母親說:“是呀,咱們給他請安,他也還個安,不是跟咱一樣嗎?可為什麼……”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過,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並且說:“恐怕是因為隔著教①吧?

  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釋、道一樣的好啊!“

  那時候,我既不懂儒、釋、道都是怎麼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話意。看樣子,二 哥反正不反對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滿月的那天,已經快到下午五點鐘了,大家已經把關於定大爺的歷史與特點說得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金四叔來到。大家並沒有大吃一驚,象定大爺來到時那樣。假若大家覺得定大爺是自天而降,對金四叔的`來到卻感到理當如此,非常親切。是的,他的口中除了有時候用幾個回民特有名詞,幾乎跟我們的話完全一 樣。我們特有的名詞, 如牛錄、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運用的極為正確。一些我們已滿、漢兼用的,如“牛錄”也叫作“領”,他卻偏說滿語。因此,大家對他的吃上一 份錢糧, 都不怎麼覺得奇怪。我們當然不便當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時候自動地說出來,覺得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麼一陣。他送了兩吊錢,並祝我長命百歲。大家 讓座的讓座,遞茶的遞茶。可是,他不肯喝我們的茶。他嚴守教規,這就使我們更尊敬他,都覺得:儘管他吃上一份錢糧,他可還是個真正的好回回。是的,當彼此 不相往來的時候, 不同的規矩與習慣使彼此互相歧視。及至彼此成為朋友,嚴守規矩反倒受到對方的稱讚。我母親甚至建議:“四叔,我把那個有把兒的茶杯給你留起來,專為你用, 不許別人動, 你大就會喝我們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趕明兒我自己拿個碗來,存在 這兒!”四叔的子很好,會唱幾句《三孃教子》②。雖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他可惜:“憑這條子,要是請位名師教一教,準成個大名角兒!”可是,他 拜不著名師。於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兒的時候,痛痛快快地喊幾句。

  今天,為是熱鬧熱鬧,大家懇請他消遣一段兒。“*悖‖揖突敲醇婦洌 苯氖逍*著說。可是,還沒等再讓,他已經唱出”小東人“①來了。

  那時候,我還不會聽戲,更不會評論,無法說出金四叔到底唱的怎樣。可是,我至今還覺得怪得意的:我的滿月吉日是受過回族朋友的慶祝的。

  《正紅旗下》老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