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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長恨歌》的歷史沉浮

白居易《長恨歌》的歷史沉浮

  《長恨歌》是白居易詩作中膾炙人口的名篇,作於元和元年(806),當時詩人正在盩厔縣(今陝西周至)任縣尉。這首詩是他和友人陳鴻、王質夫同遊仙遊寺,有感於唐玄宗、楊貴妃的故事而創作的。

  唐代有作為的風流天子李隆基和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楊玉環之間的愛情因為故事本身曲折離奇而極富傳奇色彩,加之事關大唐國運,非同尋常,所以自故事發生時起就成為詩家關注的題材。清人張採田雲:“楊貴妃馬嵬之變,千古傷心之事也。唐人彰之詩篇,或嘲或刺,或憐或憫,美矣,備矣!”(《玉溪生年譜會箋》)其實豈止唐人,自唐代到今天,評論此事的作品形成了一個規模可觀、意蘊豐富的文本系列。

  在唐貞元、元和之際,伴隨著傳奇小說的蓬勃發展,詩壇也出現了一些帶有故事性、抒情性的長篇敘事詩,如元稹的《琵琶歌》、《連昌宮詞》,李紳的《悲喜才》,劉禹錫的《泰娘歌》等等。被白居易歸入“感傷”類的《長恨歌》和《琵琶行》乃是這些作品中最優秀的兩篇。①“一篇長恨有風情”,《長恨歌》創作史結束之日,便是其聲譽鵲起的效果史開始之時。然而,中唐至五代的接受者有三種態度:歌女誦唱,選家不錄,評家毀多於譽。這與不同階層的接受差異有關,也可以說這是雅俗審美取向之別,白居易的詩歌主張突出強調通俗性和寫實性,這點符合大眾的審美,而對唐代選家和評家來說卻認為其作品低俗,難登大雅之堂,所以《長恨歌》先是得到平民的肯定而後一點點升為“古今第一長歌”。

  相傳唐宣宗《吊白居易》詩曰:“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天寶後,李楊故事盛傳民間。《長恨歌》的誕生,乃希代之事遇出世之才的結晶:故事哀感頑豔,情思纏綿悱惻,語言明麗圓暢,聲韻和諧婉轉;故歌女爭唱,藉以增價。

  有唐一代,沉默的選家加嚴厲的評家,表明此作在當時只有流行性而無經典性,沒有真正進入“理想讀者”的審美視野。對這篇敘事傑作的藝術成就,詩評家毫無知覺,更表明當時尚未確立敘事詩觀念。

  兩宋三百年是《長恨歌》接受史的第一個高潮。田錫成為北宋白詩的第一個知音,其《貽陳季和書》寫道:“樂天有《長恨詞》、《霓裳曲》,五十諷諫,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誰敢非之!”把《長恨歌》置於經典地位。宋詩家評《長恨歌》:“無監戒規諷之意”。古文家曾鞏首開其端,他把《長恨歌》、《津陽門詩》與《連昌宮詞》相比,認為後者不獨詩詞富豔,且究治亂之由,故“稹之敘事,遠過二子”(《潘子真詩話》)。北宋末張邦基《墨莊漫錄》亦云:“予以謂微之之作過樂天。白之《歌》止於荒淫之語,終篇無所規正。元之《詞》,乃微而顯,其荒縱之意皆可考,卒章乃不忘箴諷,為優。”稍後,洪邁《容齋隨筆》認為:“……《連昌宮詞》、《長恨歌》,皆膾炙人口,使讀之者情性蕩搖,如身生其時,親見其事;殆未易以優劣論也。然《長恨歌》不過述明皇追愴貴妃始末,無他激揚,不若《連昌詞》有監戒規諷之意。” “一篇不如數句”。唐人詠李楊故事者多矣,既有長篇歌行,更有短篇的律絕。在宋人看來,敘事詳贍的《長恨歌》不僅不如“唱嘆出之”的《哀江頭》,甚至還不如寥寥數句的律體與絕句。

  在明代《長恨歌》被推為“古今長歌第一”。滹南老人對白詩及敘事長篇的高度評價已見出轉機,《滹南詩話》曰:“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隨物賦形,所在充滿,殆與元氣相侔。至長韻大篇,動數百千言,而順適愜當,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之態。此豈�斷吟須悲鳴口吻者之所能至哉!而世或以淺易輕之,蓋不足與言矣。”此論上與宋人固見針鋒相對,下為明代評家導夫先路。進入元、明之際,《長恨歌》問世已近七百年,時間使作品獲得古典的威嚴,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思想領域呈現出活躍鬆動的態勢。元朝是我國曆史上第一個由少數民族的統治者建立的統一政權,它對廣大漢族地區的佔領和統治,明顯具有民族掠奪性質。在這種大的環境下,各族人民既有鬥爭,更有溝通、融合。元朝立國,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得到確認。然而,儒學聲勢的顯赫卻掩蓋不了其影響力日益下降的趨向,因為元朝統治階級的上層,來自不同的民族,他們在利用正統的儒家學說鞏固統治的同時,也尊崇各族固有的宗教信仰。因此,佛教、道教,乃至伊斯蘭教和基督教,在中原地區同樣得到發展。信仰的多元化,削弱了儒家思想在群眾中的影響。

  進入明代,王守仁“心學”和禪學的興起,更進一步打破了程朱理學的僵化統治,衝擊了聖經賢傳的神聖地位,人們開始面向現實,注重用通俗的語言,真實而細緻地開掘和表現人的心靈。而且,文學創作隨著接受物件的下層化,市民化而更加面對現實,創作主體精神更加高揚,從而突出了個性和人慾的表露,這之間敘事文學達到全面成熟。評家便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這篇敘事佳作。明初瞿佑得風氣之先,《歸田詩話》曰:“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行宮詩》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瞿氏針對宋人“長不如短”的偏見,力主“長短各宜”之說,賦予敘事長篇應有的藝術地位,進而認為《長恨歌》已臻長篇妙境。隨著敘事詩觀念的深入和對《長恨歌》藝術地位的認識,戲曲評論家何良俊進而對唐代歌行,尤其是敘事歌行作系統考察後寫道:“初唐人歌行,蓋相沿梁陳之體,彷彿徐孝穆、江總持諸作,雖極其綺麗,然不過將浮豔之詞模仿湊合耳。至如白太傅《長恨歌》、《琵琶行》,元相《連昌宮詞》,皆是直陳時事,而鋪寫詳密,宛如畫出,使令世人讀之,猶可想見當時之事,餘以為當為古今長歌第一。”(《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五《詩》二)。專家評說:此論標誌著古代敘事詩批評的確立與形成。白居易敘事歌行的藝術價值在元雜劇中已得到重視。社會現實、歷史傳說和文學故事是元雜劇的三大創作來源。《長恨歌》以其感人心魄的故事和富於戲劇性的衝突,為雜劇家看好,改編之作絡繹不絕。最具代表性的要說是白樸的《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取材於唐人陳鴻《長恨歌傳》,題目取自白居易《長恨歌》"秋雨梧桐葉落時"詩句。前人對此劇評價甚高,清人李調元說:“元人詠馬嵬事無慮數十家,白仁甫《梧桐雨》劇為最”(《雨村曲話》)。此劇對清人洪�的.傳奇戲曲《長生殿》影響很大。《長生殿》又成為《長恨歌》接受史中的一個亮點。

  堯斯說:“一種過去文學的復歸,僅僅取決於新的接受是否恢復其現實性,取決於一種變化了的審美態度是否願意轉回去對過去作品再予欣賞,或者文學演變的一個新階段出乎意料地把一束光投到被遺忘的文學上,使人們從過去沒有留心的文學中找到某些東西。” ② 明代敘事詩批評的形成與《長恨歌》及《孔雀東南飛》等傑作的藝術價值的發現和藝術地位的確認,為堯斯的論斷提供了一個生動的中國詩歌接受史的例項。

  《長恨歌》千年接受史,至清代三百年進入多元接受、詩學探索的更高階段,這也是古代敘事詩批評深入發展的新階段。清代是中國最後的一代封建王朝,一個少數民族貴族集團經過武力征服而建立的封建王朝。中國文學歷史悠久,到清代已經經過數度變遷,數度形態各異的輝煌,有著豐厚而多彩的歷史積累,社會的和文化的種種背景,造就了有清一代文學獨特的歷史特徵。舉凡以往各代曾經盛行過、輝煌過的文學樣式,如:詩、古文、詞、駢文和新興的小說、戲曲,大都在清代文壇上佔有一席之地。

  “一代興亡說太真,詩騷論斷總無因。”詩人們對李楊故事特別是馬嵬之變的所有看法,都是仁智各見的一家之言。歷史可能比詩人的想象還要複雜。不過這些見解無論高低優劣,都能給我們有益的啟迪。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考察從唐代到清代乃至當代的重要文字,我們能夠明顯感覺到中國人觀念的進步,即對傳統道德觀念的質疑越來越多,詩人們更看重個體的價值、愛情的價值,體現出人性解放的歷史趨勢。

  長恨歌

  朝代:唐代

  作者:白居易

  原文: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花開日 一作:花開夜;南內 一作:南苑)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闌 通:欄;飄飄 一作:飄颻)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