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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夢憶序經典美文

陶庵夢憶序經典美文

  《陶庵夢憶序》是明末清初的散文家、史學家張岱為其傳世之作《陶庵夢憶》所作的序。張岱是仕宦世家子弟,前半生過著封建士大夫的風流浪漫生活,可惜偏逢末世,隨著明清政權的更替,當時的前明官僚錢謙益、吳梅村、龔鼎孳等苟事新朝,張岱卻披髮入山,隱居不仕,生活窘迫,常至炊斷,堅決不與統治者合作,體現了剛正不阿的氣節。作為故國不堪回首的明朝遺民,今昔對比,現實與夢幻交織,作者滿腔的亡國之恨、滿腹的思念之情,便化作了《陶庵夢憶序》等寫夢寫幻的追憶之作。

  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駴駴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始知首陽二老,直頭餓死,不食周粟,還是後人妝點語也。

  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因思昔日生長王謝,頗事豪華,今日罹此果報: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暖也。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豔也。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種種罪案,從種種果報中見之。

  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痴人前不得說夢矣。

  昔有西陵腳伕,為人擔酒,失足破其甕,念無以償,痴坐佇想曰:得是夢便好!一寒士鄉試中試,方赴鹿鳴宴,恍然猶意未真,自齧其臂曰:莫是夢否?一夢耳,惟恐其非夢,又惟恐其是夢,其為痴人則一也。

  餘今大夢將寤,猶事雕蟲,又是一番夢囈。因嘆慧業文人,名心難化,政如邯鄲夢斷,漏盡鐘鳴,盧生遺表,猶思摹拓二王,以流傳後世,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

  譯文:

  陶庵國破家亡,無可歸宿之處。披頭散髮進入山中,變成了可怕的野人。親戚朋友一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毒藥猛獸,愕然地望著,不敢與我接觸。我寫了哀悼自己的詩,每每想自殺,但因《石匱書》未寫完,所以還在人間生活。然而存米的瓶子裡常常是空的,不能生火做飯。我這才懂得伯夷、叔齊竟至餓死,(說他們)不願吃周朝的糧食,還是後人誇張、粉飾的話。

  在飢餓之餘,我還喜歡寫些文章。因此想到以前生長在王、謝這樣的家庭裡,很享受過豪華的生活,現在遭到這樣的因果報應:用竹笠作為頭的報應,用草鞋作為足跟的報應,用來跟以前享用過的華美冠履相對;以衲衣作為穿皮裘的報應,以麻布作為服用細葛布的報應,用來跟以前又輕又暖的衣服相對;以豆葉作為食肉的報應,以粗糧作為精米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美好食品相對;以草荐作為溫暖床褥的報應,以石塊作為柔軟枕頭的報應,用來跟溫暖柔軟之物相對;以繩樞作為優良的戶樞的報應,以甕牖作為明亮的窗的報應,用來跟乾燥高爽的居室相對;以煙燻作為眼睛的報應,以糞臭作為鼻子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享受香豔相對;以跋涉路途作為腳的.報應,以揹負行囊作為肩膀的報應,用來跟以前的轎馬僕役相對。以前的各種罪案,都可以從今天的各種因果報中看到。

  在枕上聽到雞的啼聲,純潔清靜的心境剛剛恢復。因而回想我的一生,繁華靡麗於轉眼之間,已化為烏有,五十年來,只不過是一場夢幻。現在自己應當從黃粱夢中醒來,自己的車馬剛從蟻穴中回來,這種日子應該怎樣來受用?只能追想遙遠的往事,一想到就寫下來,拿到佛前一樁樁地來懺悔。所寫的事,不按年月先後為次序,不用寫年份;也不分門別類,以與《志林》區別。偶爾拿出一則來看看,好像是在遊覽以前到過的地方,遇見了以前的朋友,雖說城郭依舊,人民已非,但我反而自己高興。這真的可以說是痴人的面前不能提夢啊。

  以前有一個西陵的腳伕,為人挑酒,不慎跌了一跤,把酒罈打破了,估計無從賠償,就長時間呆坐著想道:能是夢便好!又有一個貧窮的書生考取了舉人,正在參加鹿鳴宴,恍恍惚惚地還以為這不是真的,咬著自己的手臂說:別是做夢吧!同樣是對於夢,一個害怕那不是夢,一個又害怕那是夢,這是痴迷中的一個人。

  我現在一生將盡,但還在從事寫作,這又是在說夢話了。因而嘆息能運用智力、寫作文章的人,其好名之心真是難化解,正如黃粱夢醒,時間用盡,在其遺表中還想把其摹拓二王的書法流傳後世一樣。因此,他們的一點名根,實在是像佛家舍利子那樣堅固,雖然用猛烈的劫火來燒它,也是無法燒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