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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與惡徒文摘讀書筆記

英雄與惡徒文摘讀書筆記

  書名:英雄與惡徒

  [1]

  “我父親死了。”

  “我父親也是。你父親什麼時候死的?”

  “上個月。”

  “我父親是十年前這個時候死的。他是被殺的。”

  “我父親也是。”

  “到處都一樣,誰的牙齒和爪子上都沾了血。你想和我一起走嗎?”

  “好。”

  [2]

  她答應是因為她如今待在村子裡只是出於習慣,她也沒有什麼想帶走的。那些她曾經寫上名字的東西,現在似乎一件都不屬於她。她本是來救他,卻沒想到自己會接受他的救援。他的一個動作暴露了他的所在,她感覺到他塗了些油膩的東西在她臉上,是他身上的迎戰油彩。

  [3]

  月光下的他如一位死亡天使,那光環讓她驚異,她和他說話時完全沒去想他會長什麼樣。她從卡車的車廂裡爬出,衝向棚子的最深處躲避他,但他卻輕易把她捉回。他將她整個抱起,抱到卡車旁,放進駕駛室裡。她又踢又抓,但即使這一刻她也沒叫出聲來喚醒村子裡的人。

  “改不了主意啦,小傢伙。”他說。“你已經做了選擇。”

  他大笑,看起來很興奮,似乎順從反而會讓他覺得太輕易、太無聊。危險也許是他體內的元素之一。他把她的手放在方向盤上。

  [4]

  “我是野蠻人中最聰明的,”他告訴她,“但絕不是最溫柔的。”

  “你會對我溫柔嗎?”

  “不太可能。”

  [5]

  這時她驚覺,這是珠兒為她策劃的一場官方自殺。他放開她,她的下巴都青了。他笑了,她看見他的牙在月光下閃爍。

  “我說過我很聰明的。”他說。然後他好像再也撐不住了,在她旁邊的草地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氣溫漸漸冷得刺骨,不久,月兒就西下了,沒有一點聲響打破這籠罩大地的黑色寂靜。她扯下珠兒的毛皮裹在身上,那是一條紅狐狸皮,他裡面穿了一件絨面朝裡的鞣製獸皮。這件外套有股臭味兒,因為毛皮沒處理好。他睡夢中喃喃自語,不斷靠近她,最後把頭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摸摸他的珠串,想著要不要勒死他。他很暖也很重,似乎完全信任她,於是她鬆開了他的項鍊,因為自父親死後,再也沒有人信任她了。

  [6]

  新的一天,珠兒睜開眼睛,望著瑪麗安,那注視突如其來,近在咫尺,令她一陣天旋地轉。他棕色的眼睛沒有絲毫生氣,彷彿是畫上去的,捱了一刀的左眼腫了起來。這時,幾隻鳥兒唱起歌來,珠兒突然一陣猛咳,身體劇烈地震顫著,接著他竟然十分有禮貌地轉過身去啐了一口。也許他的肺受傷了。他停下後,說:

  “你一整晚都醒著?”

  她點點頭。

  “沒必要呀。”他說,然後湊近了看她,“哭了?”

  她再次點頭。他聳了聳肩。一串白色露珠積在他毛茸茸的衣服上,將晨光化為觸手可及的美麗虹光。他的臉如攪亂的調色盤,覆蓋在一片厚厚的油彩和凝血之下,讓她看不清五官。

  “我本可以趁你睡著殺了你的。”她說。

  “但你忍住了。”他說,接著縮起身子又是一陣猛咳,晨起的鳥兒被嚇得四處飛竄。咳聲停住後,他又恢復泰然自若的樣子,雖然異常艱難,因為每一次猛咳似乎都要奪走他身上的一點生氣。但她仍看不清他的臉,不僅看不清他的臉,她也看不懂他這個人——眼前這個未受教化之人,正站起身來,拉伸筋骨,他眯眼看著天,再看看地面上卡車和樹的殘骸——到達目的地後他會怎麼處置自己呢,瑪麗安不知如何是好。他默默微笑,他就是瑪利亞一直期望見到的陌生人,如今也是她唯一的夥伴。他有的手指戴了一枚戒指,有的戴了兩枚。

  “一開始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兒,”他主動聊了起來,“誰把你的頭髮都鉸了?”

  “沒誰,就我自己。”

  “還以為是你犯了錯。”他又伸了個懶腰,然後一邊向她伸出手,一邊從旁邊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她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

  “如果我不想跟你走呢?”

  “呵……”他說,“我不信。”

  [7]

  他跪下,喝了口水,將臉埋入水中,洗去凝結的紅黑白色油彩。她在他旁邊跪下,清洗眼睛,將額頭上的標記擦掉,也喝了口水。她很是驚訝,因為她終於看清他的真面目,那瘦骨嶙峋、被烈日灼傷的深色面龐上,露出謹慎、內斂的神情。他耳朵上打了耳洞,掛著錘制的錫耳環。他開始解他那掛滿裝飾的辮子。

  “你幹嗎把頭髮弄成這奇怪樣子?”她問。

  “為了嚇人。”他得意地一笑,她慶幸他沒像一般野蠻人那樣把牙齒挫尖。一團小蠓蟲在溪流表面跳起了舞。

  “你畫臉也是為了嚇人?”

  “當然。”

  “教授們認為你們已退化成了野獸,”她裝腔作勢地說。“你的表現有力地證明了社會交往的崩潰以及社會體系的消亡。”

  “你說是就是吧。”他對她說的一點不感興趣。他正專心致志地看著她。如果他的樣子對她而言很怪異,那麼她的樣子對他而言也同樣怪異,她看起來這麼瘦小白皙,整潔自信。他從沒見過她這一類人,所以好奇地打量了她個遍,試圖理解那沾了泥漬的布裙子和白襯衫。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像是在研究稀奇的標本,但他先厭倦了。野蠻人之中流傳著這麼一個說法,如果拿刀子割女教授,女教授是不會流血的。他雖不信這個故事,卻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剩下的最後一把刀。

  [8]

  峨參可高達五六英尺,他時不時拿出刀來開路。有些蕨類的莖幹比她的腰都要粗。她被白歐石楠纏住,呼喚他,他卻沒聽見,因為森林已被某種沉密的氣體淹沒,她的聲音撥出便乾涸了。駭人的靜寂中,陽光從葉間穿過,呈現出美妙的綠色。她扯開裙子,終於走了出來。珠兒在一棵形態如燭臺的大峨參下等著她,又是笑得合不攏嘴。

  [9]

  她的臉朝松鼠的方向轉去,她的同伴見她面色蒼白如鬼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想看看她還是不是活人。

  “別摸我。”她退縮。

  “真沒意思。”他連忙說,他的動作洩露了他的心思。他以為自己不信鬼神的。

  [10]

  她沒注意腳下,踩到了一條趴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蝰蛇。蝰蛇朝她的小腿咬了一口後,迅速溜進蕨叢裡去,快得如一記斑駁的閃電。她感到傷口火辣辣地疼。

  “哈。”珠兒心滿意足地說,彷彿早就料到了。

  他讓她躺在草地上,拿起尖刀割開她的傷口,用嘴吮吸出毒液,吐掉,再繼續吮吸。她的手抓緊又鬆開,他溼潤的嘴唇讓她一陣又一陣地興奮,傷口劇烈地疼痛。這是最原始的緊急處理蛇咬的方法,她非常懷疑是否會有效。他撕下襯衫的袖子,緊緊扎住她的腿。

  “你疼的時候為什麼不哭?”他問。

  “我只有傷心的時候才哭。”她說,她從沒經歷過這麼撕心裂肺的疼痛。

  “躺一會兒我們就得走,不然我就把你丟這兒了。”雖然他不迷信,但是看到刀子上的血後還是很驚奇,他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不,你不會丟下我的,你就算揹我走也不會丟下我。”

  “你聲音都變了。幸好那只是條蝰蛇。一條極北蝰。”他懶洋洋地說。疼痛讓她頭暈腦脹,她不敢相信她竟聽見他說出了那條蛇的學名。“那是一種毒蛇,但還有更毒的,從前不是這樣。現在貓也變了,貓最可怕了。”

  “我以為野蠻人養貓呢。”

  “誰跟你說我們會把貓縫進女人肚子裡的?”

  [11]

  餘下的旅途,她都是在幻覺中度過,不僅眼睛欺騙她,另外耳朵和平衡感都不對勁。有時他會扶著她,有時他讓她自己去找路。他們來到一片開滿毛茛的空曠地界,他留她一人在那兒,風如散落的髮絲擾亂她的臉龐。拂動的草地在陽光下閃爍,一刻也不停歇。珠兒如同一個實在的影子,穿過豔麗的毛茛叢。一隻烏鴉飛進陽光,瞬間化為白色。她疼得很。迷糊中她感覺到他在揹她,但也許只是在做夢。他拿了一些或棕或白的忍冬給她聞,分散她的注意力。樹下,他們走過光與影交織的迷宮。

  “我再跟你講講極北蝰。”他說,又或是沒說,“博士是個很現實的人,他相信宗教對於社會必不可少。我根本不信宗教,所以我總跟他爭這個,但是我最後總是讓他贏,因為他有一櫃子毒藥,我還得防著他的毒藥不是。為了他說的社會需求,他把極北蝰放在一個盒子裡,時不時讓他們去敬拜。”

  “這是生殖崇拜嗎?”她問,又或是沒問。

  “他沒想好。”珠兒答道,他將她抱在懷裡。“有時他說那是生殖崇拜,有時又說不是,看他心情。”

  [12]

  “她現在怎麼樣?”他睏倦地問。

  瑪麗安點了點頭。她頭腦清醒了,體力恢復了。她知道自己會好起來的,她一直這麼認為。

  “她是個堅強的小姑娘,”珠兒說,“不得不承認。”

  “她離家這麼遠,”格林夫人說,“謝謝你沒對她下手,親愛的,你保護了她。”

  “你弟弟最後死了嗎?”瑪麗安問完顫抖了一下。

  珠兒低下頭看著手指,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當然,在我賦予那所謂的恩典之前就死了。我只給他挖了墳。瞧,我是你們的劊子手,我還是個他媽的挖墳的。”

  [13]

  “你要記住,他們從來不思考。”格林夫人說,“他們像小孩子踩石頭那樣,從這件事一下跳到下件事,他們會一直跳一直跳,直到落到水裡。”

  [14]

  她睜開眼睛,讓眼淚流出,卻看見珠兒堅如磐石地立在一棵樹下,恍如一場夢中邂逅。

  他站在空地的另一邊,靠在一棵橡樹的樹幹上,一邊嚼著草根,一邊用刀修指甲。他的頭上圍了一塊破布,用以綁住頭髮和吸乾汗水。他已將他的長步槍立在身旁,時刻準備著開始一場持久的圍攻。他們對望了一會兒。

  “你從營地一直跟過來的?”她最終打破沉默。

  “噢,不。”他說。“你走了很遠我才發現的。你走了很久嘛,真叫我吃驚,而且竟然一直走的直線。”

  她緊張地環顧四周,想看看他的兄弟有沒有跟來,還好他是一個人來的。她無法逃走,也爬不到更高的地方,就只好待在那兒,氣得連話都不想說。

  “真是個好天,”珠兒說。“之前下了那麼多天雨。”

  他像背課文似的說出這句話,接著咧嘴一笑,做出要咆哮的樣子。她繼續保持沉默。她摘下幾個山毛櫸果實,掰成幾瓣。

  “當然了,”他突然接著說,“天氣好的時候屋子裡更難聞。”

  瑪麗安不再沉默,開口罵他。

  “你個豬圈裡長大的,”她慍怒地說,“還能辨別出什麼難聞什麼好聞。”

  他再次咧開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一邊消化她說的話。

  “我可不是豬圈裡長大的,”他終於回答,“我以前和馬睡過,因為我更喜歡它們的長相。”

  他繼續修指甲。

  “還有,”他接著說,“馬是食草動物。”

  他說這詞時沒帶著文化人那種刻意的文縐縐。她棲於高高的樹枝上,自覺高他一等。她不爽地瞪著他。

  “你下來嗎?”他不在意地問。

  “你不走我就不下來。”

  “啥,又要為自由一搏?”

  “沒錯。”

  [15]

  他聳聳肩,把刀放到一邊。

  “從樹上下來吧,教我點詞,”他邀請道,“我們遲早能順利交流。”

  “我們沒有什麼可交流的。”她潑他冷水。

  他往這棵樹走來的同時,身後的影子伸展開來,身上的護身符輕輕作響。他總會過來的,就像天氣總會晴朗,但他的臉比天氣更難以捉摸,因為他的臉天生不會微笑,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亦或是他到底有沒有在想事情。

  “以便平等交流,我們需要先建立共同的知識基礎。”他說,她彷彿從這粗野的嗓音中聽見了他老師的款款細語,然後她懊惱地發現自己又哭了。號啕大哭中,她跳下樹落在他身上,把他嚇一跳,他們雙雙跌落在灌木叢裡,然後扭打了一會兒。他喘氣、咳嗽,但他依然比她強壯太多,不一會兒她就意識到自己要被他押回營地去了。但是,當她的手被按在腦後時她依舊憤怒。

  “我想我是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個理智的女人。”她對著他的臉吐出這些最令他不堪的話。他們一起落到了沒過頭頂的草叢裡,他把她壓進肥沃、溼潤的泥土裡,開始解她的衣服。

  “你就是一個殺人犯。”她說,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維護自己的尊嚴。

  “你會發現我是最溫柔的暴徒。”他的回答太諷刺,因為她根本沒看出他哪裡溫柔。

  [16]

  一座巨塔在她心中轟然倒塌。過後,她出了許多血。他驚奇地看著那血,用手指沾了一點。她冷冷的地看著他,剛剛如果他親她,她會把他的舌頭咬掉。她再次掙扎,但是他很快就回過神來,用一隻手壓住她,另一隻手扯開髒兮兮的皮外套,撕下襯衫袖子,就像她被蛇咬的那次。這往日重現的一幕可真滑稽,但她現在沒那個心情去笑。他把碎步置於她的大腿間,吸乾血水,真是詭異的禮節。

  “都會流血的,”他安撫她,“一會兒就會好。”

  “這是我跟你出來以後遇到的最可怕的事,”她說,“比被蛇咬可怕多了,因為你是故意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他嚴肅地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

  “憎恨你們是我們的傳統,而且,我很怕你。”

  “那我在這點上勝過你。”瑪麗安說完把他推開,想找東西蓋住自己。

  “別那麼得意,”他回答,“我要娶你的,不然我幹嗎來帶你回去。”

  [17]

  “你拉弓射箭就如鴨子划水般自如。”她說,“你完全就是個時代錯位。”

  不過她說完就後悔了,事實上他早已融入了周圍的環境,是她自己融不進去。

  “什麼是時代錯位。”他皺眉。“告訴我時代錯位是什麼意思。”

  “一個時間尺度上的雙關語。”她狡猾地答道,這樣他就聽不懂了。

  “別這樣。”他低聲怒吼。他怎麼也算不上文化人。

  “一件從前適用、如今卻不適用的事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恢復平靜。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一路上他都在輕聲嘀咕“時代錯位”這個詞,好像在努力記住它,但她後來又猜測他是不是在嘲諷自己。他停下,打了一隻兔子。

  [18]

  “你把她怎麼了?”

  珠兒放下步槍,把死兔子放進繼母的懷裡。瑪麗安盯著地面,神情凝重,一聲不吭。他揪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逼迫她直視他的眼睛。

  “這位小姐在樹林裡丟失了他的笑容。”他說。

  [19]

  在河流與森林的交界處,她看見了貝兒。他正騎馬站在河裡讓馬喝水,他穿的衣服比那些孩子多不了多少。

  他沒看見瑪麗安,他的黑髮從臉前垂下,遮住了刺青的紋樣,他的手指在棗紅馬的黑色鬃毛間搓捻。他正自顧自地唱著一個簡單的曲調,不停重複一句三全音樂劇,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在唱歌。他的骨頭尚未長成稜角分明的盔帽,難以撐起他柔軟的臉頰,他細長柔嫩的棕色雙腿在馬的腹部兩側隨意晃盪。貝兒還在發育期,他騎馬往下游趟去,深水中的蘆葦在馬兒面前分開,瑪麗安不禁倒吸一口氣,因為眼前這位騎馬人彷彿由最本真的自然之手捏出,他是一頭比一般野獸瘦弱卻更敏捷的野獸,所有物種中構造最奇異的野獸,人類的本質化身於他最為純真的軀體內,作為瑪麗安的同類,他倒更像是河流的親人。他閉著眼睛,也許在做夢,她無法揣測野蠻人會夢什麼,除非她自己是他們的夢的一部分。

  [20]

  珠兒已經閉上了眼,她不再能看見他的眼睛,滴滴汗水混淆了他額頭上的油彩。他拔出劍,猛然伸向她,似乎要刺她,她不自覺地往後退。然後他突然睜開眼睛,做了個鬼臉後,抓過她的手來,她扭動、掙扎,她想叫,但嘴巴卻被飄蕩的面紗堵住了。多納利的爪子抓住她的胳膊,她只得停止掙扎,無助地凝視著珠兒向她手腕伸來的利刃。他割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幾滴血流下。比她預期的好很多,不怎麼疼。禮堂裡一陣驚歎的噓氣聲,他們都迫不及待想看她的血有多紅。

  珠兒將刀遞給約翰尼,約翰尼像珠兒割瑪利安一樣,割開了珠兒的手腕。珠兒的手顫抖得厲害,刀子劃開了一條參差不齊的深口,血液噴湧而出覆在他的棕色皮膚上。她發現他是在竭力忍住笑,因為多納利正在履行儀式,將他們兩人的手合在一起,好讓血融合在一起。一大潑血潑到她的婚紗上,儀式圓滿結束。珠兒用手捂住傷口,多納利跳起來大喝一聲,接著躥進人群中,吐著唾沫咿呀亂語。

  [21]

  “給我梳頭。”他命令道,她很高興看見他臉上敵意重重。

  她從木頭箱子裡拿出梳子,以嘲弄的樣子蹲下,然後當將他林林總總的小辮子解開。無論如何她無法否認他那異域的樣貌美極了,幾點黑色油彩殘留在他的眼角,眼皮呈現出令人驚異的厚度。她解辮子的時候,氛圍逐漸緩和了。他無盡的黑髮從她的指尖滑過,那摩擦、柔光和重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中讓他們親密無間,這親密連同那一日怪誕的儀式幾乎要讓她窒息。她從未料想過會有這樣一刻,動作一遍又一遍,彷彿超越了時間。嗆人的爐煙燻得她眼睛疼,角落裡有一棵樹,它光潔的樹葉閃爍著,如同遠離塵世的天中明鏡,她感到一陣眩暈。她意識到自己太累了。

  辮子解完後,她順手梳起他的頭髮,那長髮如黑色瀑布般壯麗,如鬃毛般粗糙、順直。他的頭不自覺地順著她的手輕輕晃動起來,好像很享受似的,她的動作也越來越慢,節奏越來越綿長。晃盪的戒指從她的大拇指上掉落,滾出好遠,這靜謐中的剎那一響將她驚醒,她立刻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臉壓進她的胸脯,因為她再也等不及了。

  他也一直在等待。他隨即攫住她的手腕,將她雙手反扣壓在皮毯上,像是早就準備好迎接這一刻。他俯在她身上說:“我恨你。”。

  她不欣喜也不詫異,他的話本就在她的預期之內,如果他說的不是這句,她反而會被嚇得不知所措。於是她平靜地等待他鬆手。她發現他的前臂上戴著一件血幹做成的飾物,脖子上晃盪的一大串玻璃珠子裡掛著一串藍色琺琅垂飾和一串聖克里斯托弗頭像圓掛墜,後者如果不是為了保佑旅途平安便只是個作為普通裝飾佩戴著。

  “我恨你。”他輕柔地重複了一遍。一記貓頭鷹的鳴叫一聲馬的嘶鳴,她隱約聽見外面,一個女人尖叫一聲,接著大笑。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她很感興趣。

  “因為,因為,因為……”他鬆開她捂住臉,再次坐直身子,好像從未動過一樣。她撫摸他的手腕。

  “因為你們從天地形成之初始就開始憎恨我們了?”

  他搖搖頭。

  “因為我比你聰明?”

  他被戳到痛處,回了一句“才不是”然後又陷入沉默。

  “你喝醉了,”她生氣地說。“睡覺去,我們明天再說。”

  “不,我們繼續,”他說。“你會讀書,給我讀書。我之前就見過你,在你救我之前。”

  他將頭髮捋到後面,好像要把臉放在盤子上呈給她,他的臉此刻呈現出不同以往的荒涼之美,如奇形怪狀的畸形人一樣嚇人。她一陣惶恐,她認出了他,雖然他已變了一個模樣。

  “你那時候小多了,”她說。“看起來更像貝兒,而不是現在的你。”

  “是的,我那時十五歲。”

  “你殺死的是我哥哥。”

  “嗯,我猜到了。”

  “我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好狡猾,掩藏了自己的身份,我說的對不對?你剪掉頭髮,但你想不到我還能認出你,我猜,當年那個嚴肅的小孩兒是來向我索命的。”

  瑪麗安後退到房間的另一邊,一直到了掛滿首飾的那棵樹邊才止步。

  “你的眼睛像水一樣冰冷。”他說。他從皮帶上抽出一把刀扔向她,她抓住了刀的把柄。他向後倒在毯子上,撕開上衣,向她袒露他的胸膛。

  “你是現在殺我還是等會兒?”他問。

  “無所謂。”瑪麗安不耐煩地說。

  她丟下刀,因為她並不想殺他。最初的惶恐之後,她已沒了復仇的慾望,她只是憤恨不安,因為他闖入了她最私密的空間,偷走了她最珍貴的財產——她的記憶不再為她一人獨有,也成為了他的所有物,她並沒想邀請他共享。不過,五朔節陽臺之下的那件事情與他們倆似乎已沒什麼干係,因為她現在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新娘的化身。既然她和那個兇手被賦予了新娘和新郎的身份,她覺得現在唯一該做的便是遵循儀式,同床共寢。她恢復平靜,從枝條的陰影下走出。

  “你不相信自己人的傳說,卻相信其他地方的,”她冷酷地說。“我一點都不覺得你聰明。”

  他坐起來,蜷縮起身子做出保護自己的姿勢。

  “我害怕我不瞭解的,”他說。“我覺得這沒什麼。”

  “那麼你不用怕我。你已經讓我見了兩次血,哦不,三次,目前看來,你比我強壯多了,你比我更佔優勢。”

  面對那片蹲伏在微弱火光旁的陰影,她充滿理性的話語(雖然論證並不充分)像是對牛彈琴,她便不再說了。她抱起睡衣的龐大裙襬,昂首闊步走向床墊,躺在被子之間,乾草在她的身下發出沙沙聲。

  “那個小女孩兒,差不多珍的年紀,向下看著,好像樓下發生的一切都是為她準備的表演。我就想:‘如果他們是這樣看待死亡的,那不如都早點死了。’”

  她閉了一下眼睛。

  “求你別說了,上床來吧。”

  “我的剋星。”他輕柔地重複。

  “你個迷信的醉鬼,”瑪麗安厲聲呵斥,她決意要讓他住嘴。“我不過碰巧才睡在你的床上,也是碰巧就是你心存愧疚的那個人。”

  他失控地大笑起來,接著又猛咳了幾分鐘才坐定,他臉上混合著痛苦和惱怒的表情。

  “她可真是他們那群人的代表,”他對樹說,“到死都要給人灌輸她的想法。”

  他直起身來跪在地上,把手伸向她。

  “拉住我的手,領我去天堂的大門。”

  “你為什麼要用這些胡言亂語折磨我?”

  “他們以前都戴黑手套參加葬禮吧?肯定是多納利給我看過照片。我總是把死亡和黑手套聯絡在一起,但是現在沒人戴黑手套了。”

  “你是上床來還是就在地上睡?”

  “領我去吧,來吧。”

  她意識到只有把他拉上床來她才能睡覺,但是他和她之間隔了那一百里的戰場——翹起的地板,成堆的破爛——他在那一邊的火爐邊,渺小得看不見,她既惱火又無奈。屋子裡暗了下來。她不情願地從床墊上起來,狂風在旁奔跑嬉戲,把她的睡衣擾得飄飛。這個屋子任何一秒都有可能被風颳跑,在夜色中飛旋而走;亦或是被吹成一個大氣球,化為一個新的星球,他在一極,她在另一極。到那一頭似乎要幾個小時,當她終於走到他身邊時,他們驚恐地抓住彼此的手,好像都鬆了一口氣。她把他拉起來,飾物的叮噹聲迴盪在夜空中。

  [22]

  “我太醉了,幹不動你。”他說。

  “那我得謝謝你。”她回。他笑了,臉上洋溢著真摯的喜悅。

  “幽默。”他承認,“不夠完美,但是依然幽默。笑話,我們沒什麼時間練習這個。”

  他們就這樣達成了停戰協議。他摟住她,也許是因為冷,也許是為了安撫她,或甚至是拉攏她,不過無論因為什麼,他們都懷著對一切恢復平常的感恩很快入睡了。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發現他已經醒了,正伏在她面前用審視、猜疑的目光盯著她。夜已捲起它的厚毯子,清晨也已從屋頂投射進來。她想:“也許我父親是對的,也許混沌比秩序更無趣。”她希望自己只是在做夢,但夢是感覺不到溫度的,他的體溫正在她的體表燃燒。

  [23]

  “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成了教授們的發明,他們將他們的恐懼轉嫁到我們身上,自己卻在村子裡過著平靜的生活,不被恐懼打擾。做這個夢的那些晚上,其他人說我的叫聲把整個部落都吵醒了。”

  [24]

  前一晚,他的臉由油彩和陰影構造而成,此刻它迴歸了從前分明的稜角,她卻依然從他的眼睛裡讀不出任何資訊。也許他在向她示好,也許他在試圖瞭解她。

  [25]

  她看見珠兒背上有一塊圖案,那圖案如多納利籠子裡的極北蝰般絢麗,在他的黑髮河流中閃爍。一開始,她以為那是某種奇怪的疾病引起的,一定跟他的咳喘有關,便伸手去摸,但是珠兒正要去拿粥,又把她推開了。他用手舀起一些那黏稠的透明灰色物質,對瑪麗安說:“仔細看著我,如果我喝下去死了就別吃,去找約翰尼,讓他照顧你。”

  [26]

  “先,別把衣服穿起來,轉過來,不不,躺下,臉朝下。”

  他挑起眉毛,但依然聽從了她的話。她撥開他窗簾一樣的毛髮,狐疑地用手指從上到下摸了一遍他那描摹著圖案的背。他的右背紋了一個男人,左背紋了一個女人,整條脊柱上是一棵纏繞了一條蛇的樹。這精細的圖案由藍紅黑綠四色紋成,女人做出了遞給男人蘋果的姿勢,樹冠上也長了蘋果,綠色枝葉從男人的肩膀穿插而過,黑色的根莖纏繞著他的上臀部。這兩個人物身體僵直,卻又栩栩如生。夏娃露出背叛者的笑容。條條綵線精準地刻在珠兒閃亮、細膩的肌膚上,隨著他的一呼一吸而潮起潮落,那蛇彷彿正呲溜著分叉的舌頭,樹上的葉子好似風中窸窣,這情景肯定在紋身師的設想之中。

  “噢,這,”珠兒說,“的確讓人驚歎。”

  他穿上襯衫遮蓋住那塊弔詭的疤痕,這件絢麗的襯裡真讓她神迷,就連下了藥的新婚早餐粥都不如它讓她在意。

  “你永遠不能裸露上身,”她說,“自如地光著身子,因為你的背上有亞當和夏娃。”

  “眼不見,心不煩,”珠兒說,“它在我背上,我從沒看過它,他把它稱為他的傑作,十五歲的時候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