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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的散文《記楊必》

楊絳的散文精選《記楊必》

  楊絳(jiàng),1911年7月17日生於北京,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中國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楊絳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由她翻譯的《唐·吉訶德》被公認為最優秀的翻譯佳作,到2014年已累計發行70多萬冊;她早年創作的劇本《稱心如意》,被搬上舞臺長達六十多年,2014年還在公演;楊絳93歲出版散文隨筆《我們仨》,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96歲成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102歲出版250萬字的《楊絳文集》八卷。

  記楊必

  楊必是我的小妹妹,小我十一歲。她行八。我父親像一般研究古音韻學的人,愛用古字。楊必命名“必”,因為“必”是“八”的古音:家裡就稱阿必。她小時候,和我年齡差距很大。她漸漸長大,就和我一般兒大。後來竟顛倒了長幼,阿必搶先做了古人。她是一九六八年睡夢裡去世的,至今已二十二年了。楊必一九二二年生在上海。不久我家搬到蘇州。她的童年全是在蘇州度過的。她性情平和,很安靜。可是自從她能自己行走,成了媽媽所謂“兩腳眾生”(無錫話“眾生”指“牲口”),就看管不住了。她最愛貓,常一人偷偷爬上樓梯,到女傭住的樓上去看小貓。我家養貓多,同時也養一對哈叭狗,所以貓兒下仔總在樓上。一次,媽媽忽見阿必一臉狼狽相,鼻子上抹著一道黑。問她怎麼了,她裝作若無其事,只說:“我囫圇著跌下來的。”“囫圇著跌下來”,用語是幼稚的創造,意思卻很明顯,就是整個人從樓上滾下來了。問她跌了多遠,滾下多少級樓梯,她也說不清。她那時才兩歲多,還不大會說,也許當時驚魂未定,自己也不知道滾了多遠。她是個乖孩子,只兩件事不乖:一是不肯洗臉,二是不肯睡覺。每當傭人端上熱騰騰的洗臉水,她便覺不妙,先還慢悠悠地輕聲說:“逃——逃——逃——”等媽媽擰了一把熱毛巾,她兩腳急促地逃跑,一疊連聲喊“逃逃逃逃逃!”總被媽媽一把捉住,她哭著洗了臉。

  我在家時專管阿必睡午覺。她表示要好,盡力做乖孩子。她乖乖地躺在搖籃裡,乖乖地閉上眼,一動都不動,讓我唱著催眠歌謠她睡。我把學校裡學的催眠歌都唱遍了,以為她已入睡,停止了搖和唱。她睜開眼,笑嘻嘻“點戲”說:“再唱《喜旦婁》(Sweetandlow,丁尼生詩中流行的《搖籃曲》)。”原來她一直在品評,選中了她

  最喜愛的歌。我火了,沉下臉說:“快點困!”(無錫話:“快睡!”)阿必覺得我太兇了,乖乖地又閉上了眼。我只好耐心再唱。她往往假裝睡著,過好一會兒才睜眼。有時大家戲問阿必,某人對她怎麼兇。例如,“三姐姐怎麼兇?”“這是‘田’字啊!”(三姐教她識字。)

  “絳姐怎麼兇?”

  “快點困!”

  阿必能逼真地摹仿我們的聲音語調。

  “二伯伯(二姑母)怎麼兇?”

  “著得裡一記!”(霹呀的打一下)她形容二姑母暴躁地打她一下,也非常得神。二姑母很疼她,總怪我媽媽給孩子洗臉不得其法,沒頭沒腦地悶上一把熱毛巾,孩子怎麼不哭。至於阿必的不肯睡覺,二姑母更有妙論。她說,這孩子前世準是睡夢裡死的,所以今生不敢睡,只怕睡眠中又死去。阿必去世,二姑母早歿了,不然她必定說:“不是嗎?我早就說了。”我記得媽媽端詳著懷抱裡的阿必,抑制著悲痛說:“活是個阿同(一九一七年去世的二姐)!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來了。”

  阿必在小學演《小小畫家》的主角,媽媽和二姑母以家長身份去看孩子演劇。阿必個時剪“童化”頭,演戲化裝,頭髮往後掠,面貌宛如二姐。媽媽抬頭一見,淚如雨下。二姑母回家笑我媽媽真傻,看女兒演個戲都心疼得“眼淚嗒嗒滴”(無錫土話)。她哪裡能媽媽的心呢。我們忘不了二姐姐十四歲病在上海醫院裡,日夜思念媽媽,而家在北京,當時因天災人禍,南北路途不通,媽媽好不容易趕到上海醫院看到二姐。二姐瞳孔已散,拉著媽媽的手卻看不見媽媽了,直哭。我媽媽為此傷心得哭壞了眼睛。我們懂事後,心上都為媽媽流淚,對眼淚不流的爸爸也一樣瞭解同情。所以阿必不僅是“最小偏憐”,還因為她長得像二姐,而失去二姐是爸爸媽媽最傷心的事。或許為這緣故,我們對阿必加倍愛憐,也夾帶著對爸爸媽媽的同情。

  阿必在家人偏寵下,不免成了個嬌氣十足的孩子。一是脾氣嬌,一是身體嬌。身體嬌只為媽媽懷她時身體虛弱,全靠吃藥保住了孩子。阿必從小體弱,一輩子嬌弱。脾氣嬌是慣出來的,連爸爸媽媽都說阿必太嬌了。我們姊妹也嫌她嬌,加上弟弟,大夥兒治她。七妹妹(家裡稱阿七)長阿必六歲,小姐妹倆從小一起玩,一起睡在媽媽大床的腳頭,兩人最親密。治好阿必的嬌,阿七功勞最大。阿七是媽媽親自喂、親自帶大的小女兒,當初滿以為她就是老女兒了。爸爸常說,人生第一次經受的傷心事就是媽媽生下面的孩子,因為就此奪去了媽媽的專寵。可是阿七特別善良忠厚,對阿必一點不妒忌,分外親熱。媽媽看著兩個孩子湊在一起玩,又心疼又得意地說:“看她們倆!真要好啊,從來不吵架,阿七對阿必簡直千依百順。”無錫人把“逗孩子”稱作“引老小”。“引”可以是善意的,也可以帶些“欺”和“惹”的意思。比如我小弟弟“引”阿必,有時就不是純出善意。他催眠似的指著阿必說:“哦!哭了!哭了!”阿必就應聲而哭。爸爸媽媽說:“勿要引老小!”同時也訓阿必:“勿要嬌!”但阿七“引”阿必卻從不捱罵。阿七喜歡畫(這點也許像二姐)。她幾筆便勾下一幅阿必的肖像。阿必眉梢向下而眼梢向上。三姑母寵愛阿必。常說:“我俚阿必鼻頭長得頂好,小圓鼻頭。”(我們聽了暗笑,因為從未聽說鼻子以“小圓”為美。)阿必常嘻著嘴笑得很淘氣。她的臉是蛋形。她自別於貓狗,說自己是圓耳朵。阿七一面畫,口中唸唸有詞。

  她先畫兩撇下搭的眉毛,嘴裡說:“搭其眉毛。”

  又畫兩隻眼梢向上的眼睛:“豁(無錫話,指上翹)其眼梢。”

  又畫一個小圓圈兒:“小圓其鼻頭。”

  又畫一張嘻開的大寬嘴:“薄闊其嘴。”

  然後勾上童化頭和蛋形的`臉:“鴨蛋其臉。”

  再加上兩隻圓耳朵:“大圓其耳。”

  阿必對這幅漫畫大有興趣,拿來仔細看,覺得很像自己,便“哇”地哭了。我們都大笑。

  阿七以後每畫“搭其眉毛,豁其眼梢”;未到“鴨蛋其臉”,阿必就哭。以後不到“小圓其鼻”她就哭。這幅漫畫愈畫愈得神,大家都欣賞。一次阿必氣呼呼地忍住不哭,看阿七畫到“鴨蛋其臉”,就奪過筆,在臉上點好多點兒,自己說:“皮蛋其臉!”——她指帶拌糠泥殼子的皮蛋,隨後跟著大夥一起笑了。這是阿必的大勝利。她殺去嬌氣,有了幽默感。

  我們仍以“引阿必”為樂。三姑母曾給我和弟弟妹妹一套《童謠大觀》,共四冊,上面收集了全國各地的童謠。我們背熟很多,常挑可以刺激阿必嬌氣的對她唱。可惜現在我多半忘了,連唱熟的幾隻也記不全了。例如:“我家有個嬌妹子,洗臉不洗殘盆水,戴花選大朵,要簸箕大的鯉魚鱗,要……,要……,要……,要……要……,要十八個羅漢守轎門,這個親,才說成。”阿必不嬌了,她跟著唱,搶著唱,好像與她無關。她漸漸也能跟著阿七同看翻譯的美國小說《小婦人》。這本書我們都看了,大家批評小說裡的艾妹(最小的妹妹)最討厭,接下就說:“阿必就硝艾妹!”或“阿必就是艾妹!”阿必笑嘻嘻地隨我們說,滿不在乎。以後我們不再“引阿必”,因為她已能克服嬌氣,巍然不動了。

  阿必有個特殊的本領:她善摹仿。我家的哈叭狗雌性的叫“白克明”,遠比雄性的聰明熱情。它一見主人,就從頭到尾——尤其是腰、後腿、臀、尾一個勁兒的又扭又擺又搖,大概只有極少數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這麼靈活而猛烈,散發出熱騰騰的友好與歡忻。阿必有一天忽然高興,趴在二姑母膝上學“白克明”。她雖然是個小女孩,又沒有尾巴,學來卻神情畢肖,逗得我們都大樂。以後我們叫她學個什麼,她都能,也都像。她尤其喜歡學和她完全不像的人,如美國電影《勞來與哈代》裡的胖子哈代。她那麼個瘦小女孩兒學大胖子,正如她學小狗那樣惟妙惟肖。她能摹仿方言、聲調、腔吻、神情。她講一件事,只需幾句敘述,加上摹仿,便有聲有色,傳神逼真。所以阿必到哪裡,總是個歡笑的中心。

  我家搬到蘇州之後,媽媽正式請二姑母做兩個弟弟的家庭教師,阿七也一起由二姑母教。這就是阿必“囫圇著跌下來”的時期。那時我上初中,寄宿在校,週末回家,聽阿七順溜地背《蜀道難》,我連這首詩裡的許多字都不識呢,很佩服她。我高中將畢業,阿必漸漸追上阿七。一次阿必忽然出語驚人,講什麼“史湘雲睡覺不老實,兩彎雪白的膀子掠在被外,手腕上還戴著兩隻金鐲子”,原來她睡在媽媽大床上,晚上假裝睡覺,卻在帳子裡偷看媽媽床頭的抄本《石頭記》。不久後爸爸買了一部《元曲選》,阿七阿必人高興。她們不讀曲文,單看說白。等我回家,她們爭著給我講元曲故事,又告訴我丫頭都叫“梅香”,壞丫頭都叫“臘梅”,“弟子孩兒”是罵人,更兇的是罵“禿驢弟子孩兒”等等。我每週末回家,兩個妹妹因五天不相見,不知要怎麼親熱才好。她們有許多新鮮事要告訴,許多新鮮本領要賣弄。她們都上學了,走讀,不像我住校。

  “絳姐,你吃‘冷飯’嗎?”阿必問。

  “‘冷飯’不是真的冷飯。”阿七解釋。

  (默存告訴我,他小時走讀,放晚學回家總吃“冷飯”。飯是熱的,菜是午飯留下的。“吃冷飯”相當於吃點心。)

  “絳姐,你吃過生的蠶豆嗎?吃最嫩的,沒有生腥味兒。”

  “絳姐,我們會摘豌豆苗。”

  “絳姐,蠶豆地裡有地蠶,肥極了,你看見了準肉麻死!”她們知道我最怕軟蟲。

  兩個妹妹帶我到媽媽開墾的一畝菜園裡去摘最嫩的豆角剝出嫩豆,叫我生吃,眼睜睜地看著我吃,急切等我說聲“好”。她們摘些豆苗,摘些嫩豌豆、胡亂洗洗,放在鍋裡,加些水,自己點火煮給我吃。(這都是避開了大人乾的事。她們知道廚房裡什麼時候沒人。)我至今還記得那鍋亂七八糟的豆苗和豆角,煮出來的湯十分清香。時候我已上大學,她們是妹妹,我是姐姐。如今我這個姐姐還在,兩個妹妹都沒有了,是阿必最小的打頭先走。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她們就和我差不多大了。我不大看電影,倒是她們帶我看,介紹某某明星如何,什麼片子好看。暑假大家在後園乘涼,儘管天還沒黑,我如要回房取些什麼東西,單獨一人不敢去,總求阿七或阿必陪我。她們不像我膽小。寒假如逢下雪,她們一老早便來叫我:“絳姐,落雪了!”我趕忙起來和她們一起玩雪。如果雪下得厚,我們還吃雪;到後園石桌上舀了最乾淨的雪,加些糖,爸爸還教我們擠點橘子汁加在雪裡,更好吃。我們三人凍紅了鼻了,凍紅了手,一起吃雪。我發現了爸爸和姑母說切口的秘訣,就教會阿七阿必,三人一起練習。我們中間的年齡差距已漸漸拉平。但阿必畢竟還小。我結了婚離家出國,阿必才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