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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文言文《口技》

漫談文言文《口技》

  文集流傳下來,這篇《口技》見張潮編的筆記小說《虞初新志》,據張潮自序,《虞初新志》成於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可以推知《口技》至晚是清朝初年寫的。文章的原題是《秋聲詩自序》,這是說,林嗣環有個詩集名《秋聲詩》,《口技》(題目當然是後人所加)這篇文章就是《秋聲詩自序》的一部分。它的前面有這樣一些話:

  徹呆子當正秋之日,杜門簡出,氈有針,壁有衷甲,苦無可排解者。然每聽謠諑之來,則濡墨吮筆而為詩,詩成,以秋聲名篇。適有數客至,不問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舉似何聲最佳。一客曰:“機聲,兒子讀書聲佳耳。”予曰:“何言之莊也?”又一客曰:“堂下呵駒聲,堂後笙歌聲何如?”予曰:“何言之華也?”又一客曰:“姑婦楸枰聲最佳。”曰:“何言玄也?”一客獨嘿嘿,乃取大杯滿酌而前曰:“先生喜聞人所未聞,僕請數言為先生撫掌可乎?”

  後面有這樣一些話:

  嘻!若而人者,可謂善畫聲矣。遂錄其語,以為秋聲序。

  文後還有編者張潮的評語,說:“絕世奇技,復得此奇文以傳之,讀竟,輒浮大白。”

  編者的評語說得不夠清楚,就強調“絕世奇技”說,似乎“奇文”是指“口技”一部分,若然,以“浮大白”表示極度讚賞,大概可以得到多數人首肯;可是下面分明說的是“此奇文”,指名道姓應該是《秋聲詩自序》,這就有商榷的餘地了。

  看文章開頭那部分,可以知道作者處境不佳,牢騷滿腹,或者竟至有難言之隱而不得不出不由戶,不過不得不出不由戶是一回事;既然是出,就要有個出之之道,這是另一回事。

  文,有常道,有常法,可以奇,或者說,最好能奇,但無論如何奇,要不出常道常法之外。《秋聲詩自序》則不然,奇則奇矣,可是以常道常法繩之,就大有問題。問題的癥結在於,就為詩集作序而言,這樣大寫口技之妙是離了題,喧賓奪主。

  當然文章可以撇開一筆寫,甚至貌似離題寫。舉《莊子·徐無鬼》為例,其中有一段記莊子悼念惠施的話: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這是撇開一筆寫,貌似離題,而實際是扣題更緊,因為這樣表現志同道合,比王子猷的“人琴俱亡”(《世說新語·傷逝》)更為形象生動,意境深遠。《秋聲詩自序》則不能,撇開秋聲詩而繪影繪聲地寫口技,究竟秋聲之詩與口技之妙有什麼關係呢?是秋聲之詩可以與口技之妙比美嗎?還是秋聲之詩比口技之妙更值得欣賞呢?文章沒有明確地告訴讀者。與《莊子·徐無鬼》一段相比,莊文是貌似離而神合,林文是貌離而神更不合,因此,我們無妨說,張潮的讚歎未免有點阿其所好。以上是關於文章出處的一些想法。

  不過課本是“節選”,就課本說,對學生講,當然要就文論文,也就是限於研討《口技》這一部分,這一部分之外(前文、後文),之內(中間刪去的少量語句),都可以不管。以下談課文字身。

  《口技》是一篇好課文,因為一則淺易,二則有故事性,都適於中學低年級學生讀。此外,文章在寫法方面也有不少優點,可供教師發揮。以下分兩個方面談談我個人對於優點的看法。

  一是結構方面,想分作四項說。

  1、記事有條理。全文以時間先後為順序,由施屏障始,到撤屏障止,順著眾賓的所聞寫來,使讀者能有親歷的感覺。記敘文以時間先後為序,不是什麼特點,但對初學來說卻是值得重視,因為,如果處理得好,比如說,妥善安排,繁簡得當,就容易條理清楚,有水到渠成之妙。

  2、行文有波瀾。記事,以時間先後為序,也不能像鐘擺那樣,均勻而無變化。無變化,就會死氣沉沉,引人入睡。解救之一法是內容有輕重,有緩急,也就是有波瀾。以音樂比方,《口技》所記之事,是旋律一步比一步緊,聲音一步比一步高,火起之後,記事的波瀾到了最高蜂,真是千態萬狀,盡來眼底,大有行山險道上,應該不暇之勢。“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以下是波瀾漸低的寫法,卻也有作用,比喻的說法是用綠葉來襯托紅花,為的'是使花顯得紅豔。

  3、還有所謂擒縱之法,或說是勒放之法。我們大概還記得,《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薛蟠在馮紫英家裡謅女兒悲愁喜樂四句曲詞,第三句“洞房花燭朝慵起”,大家都驚歎為“何其太雅”,這就是一勒。勒乎手段,或說非重點,重點是下一句村話,一放,才能換來全場的“該死,該死”。《口技》多多少少也用了這種筆法。第三段夫婦入睡,微聞鼠聲,幾乎歸於靜寂,賓客意少舒”,真是懶洋洋,有些不耐煩了,這是勒。緊接著“火起”,形勢大變,是一放。前面有了一勒,這一放才更顯得如山洪暴至,一洩而下,痛快淋漓,故感人也益深。

  4、前後照應。記敘文,尤其篇幅比較長的,容易顧此失彼,不同部分失去照應。《口技》在這一點上也頗有可學之處。例如第二段末尾是滿坐賓客“以為絕妙”,到此,像是沒有什麼戲好唱了,然而不然,後面還有第四段末尾的賓客“幾欲先走”,這是前後對比,才顯得口技真是“妙絕”。又例如文章開頭提一下演技之前的簡單設施,結尾重複一次,這是前後呼應,也有作用,就是加重地提醒讀者,文中所寫的千態萬狀只是“技”,並沒有什麼弄虛作假。

  二是文字方面,也分作四項說。

  1、簡練。文言,尤其是古代文字,簡練是共同的特點。這個傳統我們應該繼承,發揚光大,魯迅先生早已諄諄言之。《口技》所記之事很新奇,也相當繁雜,可是僅僅用了三百多字,這一點確是值得著重學習。

  2、生動。一般說,生動由於文字所表達的意義能夠形象化。這樣的語句,本文中可以找到不少,如說賓客的“伸頸”,“側目”,“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婦人的“驚覺欠伸”,老鼠的“作作索索”,等等,都能予讀者以鮮明的印象。

  3、貼切。選詞恰當,寫什麼像什麼,不管是記事,還是寫人物,寫風景,都很重要。在這方面,《口技》也有不少語句值得借鑑,如寫小兒是“含乳啼”,大兒是“絮絮不止”,深巷中犬吠是“遙聞”,老鼠作作索索是“微聞”,等等,都能夠斤兩適合,恰如其分。

  4、繁榮得當。一事有一事的發展變化,其中有大小,有輕重,有順逆,有鬆緊,所以不能平均主義地寫。就是大小、輕重等沒有什麼分別,也未必宜於平均主義地寫。何處應繁,何處應簡,很難具體規定,總的原則是,非詳寫不足以盡其情則詳寫,否則可簡則簡,可概括則概括。《口技》一篇,中間形容口技之妙詳寫,開頭結尾簡寫;同是寫火起,由“忽一人大呼”到“搶奪聲,潑水聲”具體寫,由“凡所應有”到“不能名其一處也”概括寫,在繁簡方面都處理得很恰當。

  同是清初的蒲松齡,也寫一篇《口技》(見通行十六卷本《聊齋志異》卷十三),記一個女子用口技之術請許多女神來開藥方,不過與林作有別:蒲是用細線刻畫,林是用粗線條刻畫,因而蒲文不像林文那樣誇張。但是就感人效果說,我個人以為,林文似乎更上一層(只是就《口技》一篇說,不可理解為林高於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