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思臺北,念臺北》原文賞讀
隱天從臺北寄去他的新書《歐遊漫筆》,並在扉(fēi)頁上寫講:"我俗也正在廈門新逐一三巷,天天,我走您走過的足步。"一句話,撩(liāo)起我幾多城憂。龍尾蛇頭,接到幾張聖誕卡拜年片,出有一句話更搖(hàn)動我的古道熱腸弦。
若是腳步是秋季的降葉,年復一年,季復一季,則最上面的一層該皆是我的履(lǚ)印取足音,然後一層層,重堆疊疊,舊印之上籠蓋著新印,千層下,少年的(jī)跡車轍(zhé),只能在似乎之間往覓。每次回到臺北,重踩那條深長的小路,隱約,總踏起謙巷的覆信,那是舊足音醉來,在呼應新的足音?廈門街,火源路那一帶的直街斜巷,拭也拭沒有盡的,是我的足跡戰指紋。每條窄弄都通背影象,深深的廈門街,是我的反響谷。也無怪隱地走過,易遁我的遐想。
那一帶的街市街坊,已成為我的"佈景"以至"要地"。客歲炎天在西雅圖,和葉珊道起臺灣詩選之濫,使人貧於對付,成了"選災"。葉珊笑說,這麼開展下去,總有一天我該編一本《古亭詩選》,他呢,則要編一本《大安詩選》。實在葉珊在大安區的腳跡,寥(liáo)落可數,他的鄉井當然在水之湄(méi),在花蓮。他只能算是"半山"的鄉間詩人,我,才是城裡的詩人。十年一覺揚州夢,醒來時,我已經是一名臺北人。
當然不行十年了。腐敗尾,端五頭,中秋月後又重九,春去春來,近方盆地裡那一座島城,算起來,竟已住了二十六年了。這其間,就算加去旅美的五年,來港的兩年,也有十九年之久。北起濃水,南迄(qì)鳥來,半輩子的歲月便在那邊邊攘(rǎng)攘渡過,一任塵凡困我,車聲震我,限時疑,德律風和門鈴催我促我,一任杜鵑媚我於暮秋,蓮塘迷我於仲夏,雨季黴我,(rù)寒蒸我,地動和颱風撼我搖我。四分之一的世紀,我目睹臺北長高又長大,腳踏車三輪車把街頭巷尾讓給了電單車計程車,半故鄉風的小省會釀成了國際化的當代坐體大都會。鏡頭一轉,前文要一樣跳速,臺北也驚見我,若何從一個孤單而悵惘(wǎng)的亡命少年釀成大四的學死,少尉編譯民,新郎,女親,然後是留門生,新來的講師,老去的傳授,譽毀交集的墨客,左頰(jiá)掌聲右頰是噓聲。二十六年後,臺北恐已不識我,霜收的中年人,正如我也有面近鄉情怯(qiè),機翼斜斜,海閉擾擾,出得松山,劈面那一叢叢目生的樓影。
曾在那島上,淺淺的淡水河濱,遠聽嘉陵江滾滾的水聲,曾在芝加哥的樓影下,沒遮沒攔的密西根湖岸,念江南的草長鶯飛,花發蝶閒。鄉愁一縷,恆與揚子江東流水競長。前半生,早如斷了的子落在海峽的內裡,手裡兀自牽一縷舊線。每次挖表,"永遠地址"那一欄總教人臨表踟躇(chíchú),好生難堪,一若四海之大,六合之寬,竟有一處是穩如磐(pán)石,固如根(dǐ),生生世世回於本人,生命深深植於箇中,海嘯山崩都戚想將它拔走似的。面臨著天災人鍋,世局無常,竟要填表人必定說本身的`"永遠地點",實是一大詼諧,帶一點智力考試的意味。雖然如斯,表卻不克不及不填。二十世紀本是填表的時期,從誕生紙到滅亡證書,一小我私家一生要填的表,疊起來不會薄於一部大字典。除非你住在黑託邦,表長短填不成的。因而"永世地址"欄下,我暫且填上"臺北市廈門街逐一三巷八號"。這一臨時就久且了二十多年,比起很多永久來,還永久很多。
正如路是人走出來的,地址,也是人住出來的。生而為閩南人,南京人,也曾自命為半個江南人,四川人,而今,有誰稱我為臺北人,我必然悵然接管,引覺得枯。有那末一座城,多少熟習的面目面貌,由你的伴侶,你的同窗,同事,學生所構成,你的粉筆灰成雨,落溼了多少講臺,你的藍朱水成渠,澆了多少畝報刊純志。四個女孩都生在那城裡,母親的慈骨埋在近郊,父親的岳母皆成了常青的喬木,植物一般植根在那條巷裡。有那麼一座城,錦盒一般收藏著你半生的腳印和指紋,名譽和憤慨,溫順和悲傷,收藏著你一顆顆一粒粒不朽的記憶。家,即是那麼一座城。
把一座生疏的城住成了家,把一個姑且地址擁抱成永久地址,我成了想家的臺北人,在和中國母體土交界連的一角小半島上,隔著南海的青煙藍水,居然回頭東望,忖量的,是二十多年來餐我以蓬萊的蓬萊島城。我的陽臺向北,當然,也盡多北望的傍晚。何如公無渡河,從對河來客的口中,聽到的各種切切,生疏的,峻厲的,利誘的,傷感的,幾已難認后土的慈顏,哎,久已難認,正如賈島的七盡所言:
客舍幷州已十霜,歸心晝夜憶咸陽。
無故更渡桑坤水,卻看幷州是家鄉。
假如十霜已足成故里,則我的二十霜啊多情又何遜唐代一孤僧?
未回臺北,忽焉又一年有半了。一小時的飛程,隔水原同比鄰,但一道海關多重表格橫在中心,便感煙波之闊了。願臺北長大長壯但不要長得太快,願我記憶中的島城在開路機鏟土機的挺進下儲存一角半隅(yú)的舊區讓我循那些盤曲而玄秘的窄弄幽巷步進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下次碰頭時,願相看嬌媚如昔,城云云,哎,人亦如此。
本籍閩南,說來也巧,偌(ruò)大一座臺北城,二十多年來只住過兩條閩薰風味的小街:同安街和廈門街。同安街只住了兩年半,後的二十四年就一向在廈門街。假如臺北是我的"家城"(英文有這類說法),廈門街就是我的"家街"了。這家,是住出來的,也是寫出來的。八千多個日子,二十幾番夏至和秋分,即就是一片戈壁,也早已住立室了。幾何篇詩和集文,幾許部書,都是在臨巷的阿誰視窗,披一身重堆疊疊深深淺淺的綠蔭,吟哦而成。我的做品既在那一帶的巷閭(lǘ)孕化而成,那條小街,那些直巷也不時浮此刻我的字裡行間,成為現代文學的一個天文名詞。螢塘裡、網溪裡,久已育我以靈感,但願掌管那一帶的地靈土仙能曉得,我的靈感也光榮過他們。廈門街的名字,在我的香港讀者之間,也不算生疏。
成心偶然之間,在臺北,總感覺本身是"城南人",不單住在城南,事情也在城南。臺灣最具範圍的三座教府齊在城南,乃至南郊;北起麗水街,南迄指南山(lù),我的金黃歲月都浪費在此中。思潮文風,在杜鵑花簇的迷錦炫(xuàn)繡間升沉迴盪。其時幼年,曾(yàn)過量少稚美的喜愛青睞,西來取經,分不渾,身是唐兇訶德或唐僧。對我而行,古亭區該是中國文明最下的地域,記憶也最稀。即連那"家巷"的左鄰左舍,前翁後(ǎo),也在動物普通悠長而緩慢的默契裡,相習而相忘,附近相親。出得巷裡,左腳是成衣展子、剃頭店、拍照館…閉著眼睛,我能夠一家家數昔,夢遊一樣平常曲數到汀(tīng)州街口。前年炎天從香港回臺北,一天早晨,去巷口那家藥止購藥。胖肥的老闆娘在櫃檯前面號召我,仍是兩十年來那一心潮州國語。不睹老闆,我問她老闆可好。"過身了--本年春季,"說著她眼睛一陣幹,便流下了淚來。我也為之黯然神傷,一時之間,不知怎樣撫慰才好,冷靜相對了半晌,也便走開了。回家的路上,我非常打動,內心滿溢著暖和的鄉情。一問一問之間,那婦人衝動的臉色,顯現她已把我當做了親人。二十年來,我是她店裡的常客,和她丈婦固然也是稔(rěn)生的。我更念起十八年前母親歸天,當時是她問我答,墮淚的是我,(nièrú)相慰的是她。暫鄰為親,那一切一切,城南人怎會健忘?
對我而言,城北是貿易區,新社群,不管它有多富貴,我的臺北仿照照舊在城南。臺北是愈長愈高了,長得好快,七十年月八十年月在城的東北,在緊山機場那一帶喊他。將來的呼喚,很多多少城南人經不起那引誘,像何凡是、林海音那一家,便遷去了城北,一窩蜂一窩鳥似的,住在高高的至公寓裡,和下面的世界交往,完端賴按紐。比及高速公路買通,桃園的國際機場建好,大臺北無阻的程式,該又向西圓邁進了。
該來的,甚麼也擋不住。已去的,也無處可招魂。當最初一名推拿女的笛聲隱約,那一夜在巷底磨滅,有一個時期便隨她去了。留下的是古色的月光,戀人,詩人的月光,仍祟(suì)著城南那一帶的灰瓦屋,矮圍牆,彎彎繞繞的斜街窄巷。以南邊為名的那些街道--晉江街、韶安街、金華街、雲和街、泉州街、潮州街、溫州街、青田街,當然,還有廈門街--全都有大街縱橫,偶徑暗通,而門牌之龐雜,編號排次之無軌可瞅,令人逡(qūn)巡其間,迷路時惶(huáng)惑如智窮的黑鼠,豁然時又得意如天賦的偵察。幾近家家都有圍牆,很少巷子能瞭如指掌,巷頭當然視不見巷腰,到了巷腰,也常常看不出巷底要通往那邊。那一盤盤交纏錯綜的羊腸迷宮,那時陷身此中,固曾苦於尋尋尋覓,但風朝雨夜,或是奇異的月光婆娑的樹影下走過,也賦給了我若干靈感。於古隔海想來,那些小路在奧妙中寓有親熱,原是最耐人品味的。傍晚的長巷裡,家家圍牆飄出的飯香,吟一尾平易近謠在召歸程的行人:有甚麼,比這更使人低徊的呢?
最耐人尋味的冷巷,是同安街東北行,穿過南昌街後,通向羅斯禍路的那一條。長只5、六十碼,狹處只容兩輛腳踏車(rú)行訂交。上裡晾著已乾的衣裳,兩旁總排著一些腳踏車手推車,曬些家常醃(yān)味,最擠處另有些小孩子在嬉遊。磚牆石壁半已剝蝕,頹(tuí)敗的紋理伸手可觸。遠羅斯福路出口處借有個小小的地盤祠,粗陋好笑的裝潢也無益其香水不停,供果長青。那生怕是世界上最短最窄的一條陋巷了。從師年夜回家的途中,不記得已蜿脫過幾千次了,關於我,那是天下上最風趣最誘人最販子風的一段街景。電視天線接收了日窄的天空,古臺北正在畏縮。撼地壓來的開路機啊,能繞道而行放過這幾座汗青的殘堡嗎?
在《蒲公英的光陰》裡,曾說過喜好的是那島不是那鄉。臺北啊我怎能那樣說,對您那樣不公允?隔著南中國海的煙波,向噴鼻港的電視幕上,支看鄰區都會的景象形象,漢城和東京以後老是臺北,是陽是陰是變熱是轉熱是風前或雨後,都令我出格體貼。颱風自海上來,將掠臺灣而西,撲向廈門和汕(shàn)頭,那景象陳述員道,否則即是暖流凜冽(lǐn)自華中北下,氣溫要遍及降落,來日誥日莫記多減衣。只要在那一霎時,才幻覺那統統風雲雨霧本來是一體,拆也拆不開的。
噴鼻港有一種常綠的樹,黃花少葉,屬刺槐科,聽說是移植自臺灣,叫"臺灣相思"。那樣好的名字,彷彿是為我而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