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氣節
王維(701—761)字摩詰,祖籍太原祈人(今屬山西)。盛唐具有超眾才華的詩人,青少年時期不僅以文章知名,還擅長音樂,尤擅彈琵琶。
後來中了進士,走上仕途,天寶末為給事中。才華橫溢兼身逢盛世,對王維來說,是雙美的事,然而,不幸的是,正如錢穆《國史大綱》言:“盛唐的光輝,終於因安、史之亂而沒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與混亂的狀態下敷衍或掙扎。”從而,王維這個大才子的人生,也被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唐玄宗晚年,信任宰相李林甫和楊國忠,李“口有蜜,腹有劍”,善耍陰謀,壅閉上聽,杜甫科試落第就和這個奸相有直接關係;楊緣椒房而至顯貴,生活腐化,一味高樂。這樣,就給蕃將安祿山以可乘之機,安祿山外表假裝憨樸,內心則極其狡詐,不僅和楊貴妃等三夫人打成一片,還使皇帝委他以重任,後來,玄宗甚至連安祿山要造反的報告都聽不進去。於是,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打著討伐楊國忠的旗號,率十五萬眾,號二十萬,造反於范陽。大勢已去的唐玄宗依從楊國忠建議,倉皇奔蜀,非常狼狽。根據《資治通鑑》卷218,肅宗至德元載,“甲午,百官朝者什無一二。上御勤政樓,下制,雲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既夕,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厚賜錢帛,選閒廄馬九百餘匹,外人皆莫之知。乙未,黎明,上獨與貴妃姊妹、皇子、妃、主、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及親近宦官、宮人出延秋門,妃、主、皇孫之在外者,皆委之而去。”由此可知,安史之亂中唐玄宗到四川逃難是瞞著外人的秘密行動,在同一天,早朝時聲稱親征叛軍,當晚就準備車馬逃命,第二天一大早就離去。致使許多妃、主、皇孫、駙馬、重臣都沒有扈從而去。王維就是扈從不及而落到安祿山手中的。
安史叛軍一路打到長安,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唐朝鄭處誨《明皇雜錄補遺》雲:“天寶末,群賊陷兩京,大掠文武朝臣及黃門宮嬪樂工騎士,每獲數百人,以兵仗嚴衛,送於洛陽。……祿山尤致意樂工,求訪頗切,於旬日獲梨園弟子數百人。群賊因相與大會於凝碧池……樂既作,梨園舊人不覺唏噓,相對泣下,群逆皆露刃持滿以脅之,而悲不能自已。有樂工雷海青者,投樂器於池,西向慟哭,逆黨乃縛海青於戲馬殿,支解以示眾,聞之者莫不傷痛。王維時為賊拘於菩提寺中,聞之賦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葉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由這段記載可知,群賊陷兩京,大掠文武朝臣時,安祿山對樂工尤其感興趣,豈不知,這個雜種胡人對點綴昇平的歌舞陳設早已有窺窬之心。《資治通鑑》卷220 載:“初,上皇每酺宴,先設太常雅樂坐部、立部,繼以鼓吹、胡樂、教坊、府縣散樂、雜戲;又以山車、陸船載樂往來;又出宮人舞霓裳羽衣;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又引犀象入場,或拜,或舞。安祿山見而悅之,既克長安,命搜捕樂工,運載樂器、舞衣,驅舞馬、犀象皆詣洛陽。”沉溺於昇平之樂中的唐玄宗沒想到大盜在旁;所以這個胡人打跑了大唐皇帝,要把大唐太平天子的做法如法炮製,趕緊過把癮。以王維在當時的聲名,首先成為蒐羅的物件。安祿山“素知其才”,將他“迎置洛陽”強迫他做給事中的官職,落到了安祿山手中的王維,為了不做安祿山的.官,“以藥下痢”,“陽瘖”,也就是吃瀉藥造成事實上的疾病,並且裝聾作啞。於是叛賊將其拘於菩提寺。王維《大唐故臨汝郡太守贈秘書監京兆韋公神道碑銘》有說到此事:“將逃者已落彀中,謝病者先之死地。……賊使其騎劫之以兵,署之以職,以孥為質,遣吏扶行。”“上京既駭,法駕大遷……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公哀予微節,私予以誠,推食飯我,致館休我。”由此可知,王維“偽疾將遁”,伺機逃脫,引起叛賊懷疑而被拘於菩提寺,“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身心遭到摧殘,“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人格受到侮辱。他以自苦肉體的方式來對抗叛賊的授予偽職,承受了如此多的磨難,表現得不可謂不壯烈。其中的“公”,即哀憐、關照王維的人韋斌。《舊唐書·安祿山傳》雲:“(唐軍)皆棄甲而走潼關,臨汝太守韋斌降於賊。”《舊唐書·韋斌傳》雲:“十四載,安祿山反,陷洛陽,斌為賊所得,偽授黃門侍郎。”韋斌任偽職後,離散安祿山之親信,等候時機,欲血己降賊之大恥。那麼,當時王維和韋斌、鄭虔一樣,都是隱忍以活,等候時機,他凝碧詩的“百官何日再朝天”不也表現出對大唐皇帝的耿耿忠心嗎?“小臣若喪家之狗”是陷賊的王維等的特寫鏡頭,讓我們來看另一個是逃往蜀地的玄宗特寫鏡頭:“上遣宦者王洛卿前行,告諭郡縣置頓。食時,至洛陽望賢宮,洛卿與縣令俱逃,中使徵召,吏民莫有應者。日向中,上猶未食,楊國忠自市胡餅以獻。於是民爭獻糲飯,雜以麥豆;皇孫輩爭以手掬食之,須臾而盡,猶未能飽。”“時從者多逃,內侍監袁思藝亦亡去。驛中無燈,人相枕藉而寢,貴賤無以復辨。”(《資治通鑑》卷218)逃難中的玄宗,堂堂大唐天子的尊嚴已掃地淨盡,王維與皇帝雖未身處一地,也算同甘共苦了。他是大大的忠臣,與那些受賊官爵者絕不相同。崔光遠、邊令誠是主動與叛賊交接,一個“遣其子東見祿山”,一個是“亦以管鑰獻之”,陳希烈及張均、張垍等是自願降賊:“祿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每獲數百人,輒以兵衛送洛陽。王、侯、將、相扈從車駕、家留長安者,誅及嬰孩。陳希烈以晚節失恩,怨上,與張均、張垍等皆降於賊。祿山以希烈、垍為相,自餘朝士皆授以官。”(《資治通鑑》卷218)
然而,王維卻是被按受賊官爵者對待的。肅宗率百官回長安後,至德二載(757)在西京:“御史中丞令百官受賊官爵者皆脫巾徒跣立於含元殿前,搏膺頓首請罪,環之以兵,使百官臨視之。”在東京“廣平王俶之入東京也,百官受安祿山父子官者陳希烈等三百餘人,皆素服悲泣請罪。俶以上旨釋之,尋勒赴西京。己巳,崔器令詣朝堂請罪,如西京百官之儀,然後收系大理、京兆獄。”“壬申,上御丹鳳門,下制:‘士庶受賊官祿為賊用者,令三司條件聞奏;其因戰被虜,或所居密近,因與賊往來者,皆聽自首除罪;其子女為賊所汙者,勿問。’”“壬申,斬達奚珣等十八人於大理寺,應受杖者於京兆府門。”(《資治通鑑》卷220)由此可見,官軍收復了東都以後,陷賊官陳希烈等三百餘人,皆被勒赴西京,然後收繫於大理、京兆獄。王維以受偽官與鄭虔等囚禁於宣陽裡楊國忠舊宅。維之遭遇,當同於其他陷賊官;所異者,乃維是時所繫之地,在宣陽裡楊國忠舊宅。在此還應提到的是,宰相崔圓知王維等三人善畫,遂召王維等三人於其私第作壁畫數幅。王維等人望其救解,故“運思精巧,頗絕其能”。王維被定為三等罪,最後被免罪,下遷太子中允。至於最後王維被免罪之原因,據諸書所述,大抵有三:一,凝碧詩聞於行在,肅宗嘉之。二,其弟縉時位已顯,請削己官以贖兄罪。三,為宰相崔圓繪齋壁,得其救解。其實,最重要的還是肅宗的態度:“亦自憐之,下遷太子中允。”所以,可以這樣說:安史之亂中,不幸的王維又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