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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長篇散文

爺爺長篇散文

  時間過得真快,不覺中爺爺已仙逝快7年了。每當回憶起爺爺臨終前說過的那句話:“我該走啦,再不走要坑俺孫子了。”我禁不住心頭一陣發酸,悲慼的淚花在眼窩裡直打轉。

  爺爺生於大清朝宣統初年臘月二十八,卒於2007年農曆臘月十三,距99週歲剛好相差半月。爺爺生前,我曾經當著老人家的面許諾:來年三月十八請劇團唱大戲,提前給他慶賀百歲壽誕,可爺爺卻未能等到這一天。一輩子操勞奔波的爺爺,臨終仍替自己的孫子著想,怎不讓人傷心落淚呢。

  我出生在上世紀大躍進年代,正趕上全村人合大夥吃大鍋飯,一家9口人每頓領一盆能照見人影的稀菜湯維持生活。在我們6姊妹中,我是爺爺的眼珠子。因為從父親那一輩起,我家單傳兩代,面對為老祖宗延續的香火已岌岌可危,爺爺幾乎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了我這棵獨苗身上。大鍊鋼鐵那年,爺爺被公社抽調到運輸隊,每天趕一輛三掛套的馬車往返開封。爺爺忍飢挨餓,每趟差節省下兩毛錢,給我買一小包劣質餅乾連夜送回家。一個月黑頭天,爺爺趕著馬車行至朱仙鎮的沙丘地段,那匹棗紅馬瞅見前方黑乎乎的柳叢,立時炸毛揚踢驚了車,把爺爺從車轅上撂下來,呼嘯而過的馬車從身上軋過去,軋斷9根肋骨一條腿。爺爺在醫院裡住了大半年,僥倖從死神的魔爪中掙脫出來,那條被軋斷的左腿萎縮得像一根棗木棍,連腳板也小一號穿不了正常鞋。從此,爺爺與柺杖形影不離。

  爺爺一生有三大愛好:喝酒、餵馬、玩鵪鶉。舊社會,由於家貧,爺爺17歲就給大戶人家扛長工喂牲口。冬雪夜,飢寒交加,爺爺一邊餵馬,一邊喝劣質燒酒禦寒,日久成習,酒量大得一氣能喝一斤不醉。長夜難熬,爺爺從野地裡逮回來一隻鵪鶉,把在手裡消磨時光,最終卻獲得了意想不到的養怡之道。

  在豫東鄉下,鵪鶉俗稱“穀子蟲”,被人們籠養著專供叨架逗樂。爺爺對玩鵪鶉很在行,僅從皮毛上就能辨別出優劣,什麼“菜花、早秋、小雛、白湯”,“黑眼、硃砂眼、豆青眼”,“紫嗓、小灰嗓、大灰嗓”,“麻批胡、水紅胡、尿臊胡”。還有羽翅的“單背劍、雙背劍”,“單插花、雙插花”。腿部的“黑腿、青腿、黃蠟腿”,以及爪子部位的“單滴溜、雙滴溜”,等等,渾身上下,評價鵪鶉的行話極有講究。爺爺不識字,卻對那首民間流傳的《鵪鶉歌》倒背如流:“姓鵪名鶉,祖籍燕胡。昨聽雁大哥說南京好景,俺跟隨雁大哥到南京觀景。一路之上,行至高空,撇啦號角,吹的是美兒中聽……”那抑揚頓挫如泣如訴的歌詞令聽者禁不住思緒紛然,對鵪鶉的生存環境派生出幾許感慨。

  大集體年代,爺爺喪失了勞動能力,專門給生產隊喂牲口。每到農閒時節,爺爺餵飽牲口,院子裡聚集一幫子老爺們,各自從腰裡解開鵪鶉布袋,掏出公鵪鶉擱羅圈裡叨幾嘴,那興致不亞於現在的球迷觀看一場精彩的世界盃。素來心善的爺爺早已把鵪鶉視為自己的好夥伴,和藹地關愛生靈,總是在鵪鶉叨架的興頭上收場,彼此不分輸贏,自然心平氣和。茶餘飯後,爺爺手把鵪鶉坐進羅圈椅內,眯縫眼吹著逗鵪鶉叫喚的口哨,就如禪坐練功一般進入狀態,心境廣闊而又高遠……

  爺爺原本平靜的生活環境,卻因我的傷殘被無情地擊碎了。

  上世紀70年代末期,我隨部隊赴南疆前線參加自衛還擊戰,負重傷被抬進野戰醫院。治療終結,我被評為一等傷殘,拄著兩條柺杖退役回到故鄉。那年正趕上農村土地聯產承包,我們家7口人,老弱病殘,一下子分了近20畝耕地。農忙季節,正當壯年的父親不懂稼穡,眼看焦麥炸豆的莊稼收不到家裡,70多歲的爺爺心急,甩掉拄了20多年的柺杖,揚場放磙,搖耬撒種,瘸著腿終日奔波在田間地頭。家裡房子窄狹,我有心建造新宅,卻囊中羞澀。大冬天,爺爺趕著小馬車,一趟趟地從崗上往麥場裡盤土,我們請街坊脫坯燒磚,自己動手做水泥瓦,終於蓋起三間西屋。新宅落成,爺爺卻不停歇,拉土和泥,給我妻子做幫手,把剩餘的磚頭壘砌一圈院牆。在鄉下艱難生活的7年裡,爺爺跟著我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幾乎把前半輩子沒出完的力氣都耗幹了。

  1988年,我的身體稍有好轉,進城重新工作,有了穩定的生活環境,決心要把爺爺搬進縣城頤養天年,而老人家卻故土難離。直到87歲高齡的奶奶去世後,我在縣城置買了一處大宅子,把爺爺和父母都接進城裡居住,一家人四世同堂,彩電、錄音機樣樣齊全,我專門從街上買回來成套的《楊家將》、《呼延慶打擂》等評書磁帶,讓愛聽戲的爺爺天天聽,覺得老人家應該享受天倫之樂了。可這種日子沒過上半年,我下班回家,卻發現爺爺既不看電視,也不聽錄音機了,老是躺在床上睡悶頭覺,顯得無精打采。瞅著爺爺那一臉蒼老淡漠的表情,我大惑不解,作為小輩,怎樣盡孝心才能安慰老人家的心緒呢?

  幾天後,一次偶然的故鄉之行,讓我終於從現實生活中尋找到了答案。

  那天我下鄉辦事,正好途徑村口。或許是思戀故土的緣故,明知道家中無人,卻身不由己地拐進了村子,徑直朝老家的門樓走去。我臨時下鄉,身上沒帶大門的鑰匙,只能繞著院牆兜圈子。踮起腳尖趴在院牆的豁口處,我瞅一眼落葉飄零的院子,心緒在剎那間繃緊了。我隱約感到,堂屋那兩扇漆皮斑駁的大門緊閉著,皺巴巴頗似奶奶生前那張蒼老的面孔注視著我,好像在不停地嘮叨:“走吧,都走吧,誰都不要這個家啦!”我的心頭一顫,淚水止不住滴落下來。這畢竟是生我養我的故園啊!至此,我恍然大悟,年輕的遊子尚且留戀故土,又何況根系所在的年邁爺爺呢?爺爺離開了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土,身邊缺少了朝夕相處的老街坊老爺們,沒熟人噴空兒,自然提不起興頭來。

  匆匆返回縣城,我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落葉歸根!我讓父母先捲鋪蓋回去,隨後用車把悶悶不樂的爺爺送回老家。前腳才踏進家門,屁股沒暖熱凳子,左鄰右舍的老街坊們聞訊紛至沓來,擠了滿滿一屋子,爺爺立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從此,爺爺那蹣跚的身影整天在街道上晃動,與朝夕相處的老爺們天南地北噴閒空兒,話題噴到興頭上,當街圍一個人圈,各自從腰裡掏出鵪鶉布袋,把好鬥嘴的鵪鶉擱地上叨幾嘴,那開懷的暢笑聲響徹半道街。

  從此,我城裡一個家,鄉下一個家地兩頭跑,雖然忙點累點,可瞅著90多歲的爺爺大碗吃肉,大杯喝酒,猜拳行令,思維清晰,滿面紅光地坐在靠背椅內居然能翹起二郎腿,心裡總有一種欣慰感,盼望老人家能活過一百歲,成為聞名鄉里的'老壽星。

  然而,子欲養卻親不待。那年臘月,一場寒流襲來,天上下起凍雨,路面變成了溜冰場。思維清楚的爺爺突然間精神失常了,大聲喊叫我的名字,居然說有人要害我,夜晚不穿衣服老往門外跑,結果被凍成了重感冒。我聞訊趕回老家,爺爺的喉嚨已喊啞了,說不出話來,躺在床上瞅見我,咧嘴一笑,錯亂的思維反倒清楚了,繼而仰頭瞅我身後,啞著嗓子喊我兒子的名字。我家小兒子也是爺爺在鄉下一手拉扯大的,隔代親的感情更加濃厚。小兒子大學畢業在鄭州一家公司搞設計,得到訊息連夜返鄉,支一張小床陪伴在爺爺身邊。目睹爺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神情,我當即返回縣城,請來醫院的內科主任給老人家看病,掛上吊瓶輸液補充營養。當時我和兒子提議,要把爺爺接進縣城住院治療,可護理老人卻成了大問題。我的腿腳不靈便,床前床後侍候不了爺爺。小兒子所在的公司剛簽了一份合同,客戶催著要樣圖。幾個姐姐家都娶媳婦有了孫男嫡女,個個脫不開身,條件差最沒能耐的四姐家新添一個小孫子,光肚蔫蓋在被窩裡兩天了還沒有棉衣穿。我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父母,78歲的父親耳朵聾得說話直打岔,81歲的母親患有冠心病,連累得躺在床上正輸液。看到這種境況,本家族爺勸我說:“孩子,這大冷天,路上凍成滑琉璃,您爺病成這樣,經不起折騰了。是福不是禍,聽天由命吧。”當晚,我把醫院的陳主任送回縣城,眼見爺爺一病不起,自個卻又無能為力,難過得抱頭痛哭。

  一夜北風,及至天明起床,一場大雪下了足有一尺深,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將我阻隔在縣城。晌午時分,大雪終於住了,老家打來電話,爺爺唸叨著我的名字去世了。我當即驅車返鄉,20公里路程走了近倆小時,趕到家裡,爺爺已穿好壽衣被抬進了外間的靈床上。輕輕揭開爺爺的蒙臉紙,瞅著老人家端正的五官,就如平常熟睡一樣安詳,我跪在地上痛哭失聲,可惜爺爺卻再也聽不見孫兒的呼喚了。我在心裡默默地祈禱著:索命的閻羅呀,您格外開恩吧,讓爺爺在通往陰曹地府的旅途中一路走好,平安跨過奈何橋,千萬別喝孟婆的迷魂湯,但願老人家能在望鄉臺上時常看到自己牽掛的孫子的影子。

  爺爺臨終我未能在身邊盡孝,老人家入殮時,我含淚把兩瓶好酒放在他的身邊。小兒子租車跑幾十里路,專門給爺爺買回來一隻鵪鶉,連同喂鵪鶉的穀子都擱在了棺材裡。儘管我是個無神論者,卻花幾百元錢請紙紮匠,為爺爺扎一輛三掛套的馬車,那渾一色的高頭大馬是老人家一輩子的心愛之物。

  埋葬了爺爺,我獨自站在老人家的墳前,無語凝噎。默默回望著天地間渾然一色,連蒼天也似乎為之動容,一夜間讓萬物披上了一身重孝。

  長路漫漫,人生苦短。陰陽兩界,假如真有輪迴,爺爺呀,來世我還做您的孫子,甘願為您老人家牽馬墜鐙,把上輩子未盡完的孝心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