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優秀散文
爹和孃的結婚照闆闆正正掛在孃家正堂的正中央,笑的一臉燦爛。雖說是黑白照片,但覺得很亮,跟上了顏色似的,連屋子一下子也顯得亮堂了許多。照片上的娘梳著兩根長辮子,眼裡汪著兩灣乾乾淨淨的水,模樣清麗的就像兒時記憶裡村裡清粼粼的河水;爹梳著毛主席一樣的大背頭,五官周正,長得很排場。
爹和孃的結合是物質社會自然法則的產物。爹是“出外的”,在城裡工作,端著鐵飯碗吃皇糧。時下的說法那叫“鳳凰男”,都說跟著他這輩子就等著吃香喝辣,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在那個年代找媳婦,是香餑餑。孃的模樣在十里八鄉也是百裡挑一,況念過書,又在大連鋼廠工作過幾年,見過大世面的人,在鄉親們眼裡爹和娘那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兒,經媒人一打幫錘,兩隻原本不搭邊際飛呀飛的蝴蝶就緊緊拴在一根姻緣線上了。按說爹和娘這段龍鳳呈祥的婚姻該像院落裡怒放的大碗花般紅豔豔吧,可我這做兒郎的一想起爹和孃的這輩子心裡就不是個滋味。
我在初三曾度過牢獄般的一年。一天,我白天和晚上都捱了老師的毒打,心裡憋屈的受不了了,晚上十點半下完自習課後,就偷偷溜出校門跑回家了。滿懷悲憤憋憋屈屈跌跌撞撞趕回家的時候已是午夜了,可屋門卻鎖著。我叫開了鄰居家的門,鄰居告訴我,娘到玉米地澆水去了,我連忙又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玉米地裡趕。我家承包的這塊玉米地緊挨著村裡的墓地,往日大白天我在那裡走,陰森森地都瘮得心裡發毛,恨不得躲得遠遠的,這深更半夜鬼火飄忽的,我恐慌的牙齒都打顫了。娘呢?一個女人家在這半夜三更空曠無人埋進玉米地裡就不見人影的原野裡她就不害怕嗎?我見到了娘,孃的衣服早被水浸透了,緊緊貼在身上,本來就瘦小的娘,此時看起來更加像一枝秋後孤苦伶仃被風吹斷的'玉米杆兒,隨時會被風再掀起飄搖。
娘——
白天老師揍我把教鞭都打斷了,我都未曾流過淚,此時我卻萬般滋味齊湧心頭,悲烈地喊了聲娘,頓時淚如雨下。我問娘為啥不白天來澆地。娘說,她一個弱女子白天怎能搶過一個個大老爺們,只有深更半夜沒人搶了,她才來……
那天看著受累受苦的娘,我沒把我回家的真實原因告訴娘,我只說我想念娘了。
那天我早早回家了,儘管我一次次執拗地說要陪娘把地澆完。
那天娘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說我長大了,是男子漢了,懂得體貼娘了。
那天娘說,在農村受的苦你看到了,你只有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才能脫離這苦海,才能不像娘這般把日子過得有日有月。
那天娘說,不管她自己受多大苦,只要我能考上學,就是為娘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娘說著這些一直都盈盈笑著,但我卻分明看到了笑裡的無力。這是一種打掉了牙還往肚子裡咽的笑,讓人見了很疼,尤其是在依稀的月光下,慘敗,心涼。
那天我不知道娘幾點回的家,只知道娘叫醒我天剛矇矇亮,娘已給我烙好了我最愛吃的兩大張千層餅,炒了滿滿一大瓶肉炸醬;娘說,我現在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帶著它回學校吃。
娘還是那身溼透了緊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就是挽起褲腳粘在腿肚上的泥巴都未洗過,娘徹夜未眠。
娘哎——我的娘哎——
在農村,一個女人家拉家帶口支撐個門頭太不容易了,大事小事都得操心,粗活細活都得幹,家裡家外的都得忙。勞累了一天農活的爺們,一般回家都是熱飯熱菜熱炕頭伺候著,可拖著疲憊的身子的娘回家了,累得連爬上炕躺一躺的力氣都沒了,自己可以冷風秋煙地不吃不喝,但家裡還有她心裡金貴無比的一雙兒女。娘這時就像這一年365天從不間斷的時光,哪有個頭呀,忙完了這頭又不停地忙著下頭,更何況咱娘更是個不服輸好臉面的人。
在農村,好多一家老少爺們拼死拼活了一年,年底一算賬,卻還欠集體的錢,可獨獨一個前半生做過兩次大手術嬌小多病的娘,一個人卻掙夠了工分還每年往家裡領錢,這都憑啥啊?說來都是一把硬骨頭在強撐著呀!自打我記事起,娘就農忙農閒時沒白沒黑地忙個不停。兒時記憶最深的是娘在一盞昏黃煤油下織花編的景緻,那不分晝夜噼裡嘩啦的棒槌撞擊聲,還有娘睡夢中被勞累折磨的痛苦哼呀聲,至今猶在耳邊一波一浪地撞擊著我的心,咚咚的呀。
幻燈片似的一幕幕,還是娘:
娘趴在炕上,抖著弱小的身子,手不停地錘著炕,上氣不接下氣地嘴唇哆嗦著,“你們李家人都不是東西哪——合著夥明晃晃地欺負俺呀啊——,老天你是不叫俺活哎呀——”
娘淒厲的哭聲拽著我肝膽俱裂,我滿眼是驚恐。街坊的大嬸大媽們在一旁著好言好語安撫著娘。爹在屋外和勸架的叔叔大伯們慼慼哀哀數落著孃的不是,一邊嘶嘶哈哈地捂著上火腫脹的腮幫子,一邊還一直嘆息拒絕了當年追求他的同事。
其實打記事起我沒記過爹孃翻過臉,就是紅過臉也很少見。兒時,記得爹每次回家探親,晚上睡覺時還和我一頭,早晨醒來卻發現爹不知啥時滾到孃的被窩裡了。本來長期兩地分居,見了面熱乎還熱乎不夠呢。可多少年了,娘和爹的這次吵架至今還記憶猶新。
起因是蓋房子引起的。當時在農村住不上大瓦房是被人瞧不起的,男的結婚討媳婦,父母必須給兒子準備好一棟四間瓦房,這是硬體,否則免談。只是架不住爹是“出外的”,這條件當時在農村比啥都硬實,結婚後娘就住在祖宗留下的毛草披頂的老房下。可爹孃也是要臉面的人,房屋更是門面,姿態。哪怕驢屎蛋外邊光,也要像模像樣人前人後的有個樣兒擺著,爹孃就一直省吃儉用攢著錢財蓋新房。
咱爹是吃國家糧的,白麵饅頭自然管夠吃,可爹為了攢下細面用來伺候幫工的鄉親們,幾乎一天三頓都是窩窩頭就鹹菜,早晨買塊豆腐乳,剩下半塊中午將就著又是一頓。曾見過那時爹的一個筆記本,買塊肥皂、一支牙膏、每頓飯花銷一分錢都一五一十明細在賬。娘在家更不用說了,她自己一日三餐吃啥不要緊,只是身邊還有兩個不諳世事嗷嗷待哺的我和妹妹。娘為了把粗茶淡飯儘量可口引人食慾費勁了心思。玉米麵粗糙難嚥,就和上滑溜的地瓜面;豆餑餑包的是加了糖精的煮爛的地瓜乾兒;就是過大年才吃得上的膠東有名的大餑餑,娘也只是外白裡黑的夾層混合面。說來一切都是為了起新屋。
新屋是在撤拆老屋的基礎上建起的,麻煩事更多。一磚一瓦一石一土都需來回搬運,家裡除了爺爺和叔叔能幫上忙,一切都得找人。可就在此時娘和爺爺鬧僵了。娘文化人,有主見,文幾手武幾手都有兩下,況一個人頂個門頭拿章程出主意都成老碼頭了,孃的意思是咱在村人眼裡好歹還是有些分量的,都高看一眼呢,起新屋自然就要蓋村裡數一數二的亮堂堂的大房子。可爺爺是老思想的人,房子高矮不能超過屋前屋後,規規矩矩做人那才是正經人家。從未和爺爺紅臉的娘不幹了,別看蘿蔔小長在輩分上,爺爺本來蓋房子不用出一分錢,你也別鹹吃蘿蔔淡操心,俺想咋地就咋地,沒了面子的爺爺一氣之下就撒手不管了。這本來已經讓諸多麻煩事鬧得心瘁力竭窩了一肚子火的娘再讓回家的爹埋怨了幾句,再也挺不住的娘像一個受了委屈又無處傾述的孩子,哇的一聲哭了,積鬱心中已久的怨恨爆發了。對於當中的是是非非至今我也無法評述,他們都是我的至親呀,要怨只能怨他們都是心中無丘壑的實在人。只是娘那——那麼傷心、那麼軟弱、那麼無助——涼冰冰的哭聲至今猶在耳旁,它也無時不刻地提醒我再沒本事、再沒出息、再窩囊,一定要善待自己的老婆,是她養兒育女,是她讓你體驗了生命的快樂,更是她操持了家的大半部分。
如今那座傾注了爹孃大半生心血的房子早已另有主人了。我沒能耐,那年我買房差錢,爹孃就把房子賣了給我填補。後來和娘提起這棟房子,娘笑了笑,扭過臉說,“是你爹孃沒能耐,小的也跟著受罪,再說房子在老家閒著也是閒著……”可我看著那笑容是那樣心酸,血在身體裡亂竄,千萬種滋味一時齊湧心頭。每次我回了老家,總要偷偷地去打量幾眼縈繫過爹孃半輩子心血感情的老屋,離開的時候踉踉蹌蹌的腳步是那麼綿軟無力……
那天中午12多點,我還在班上,我接到了爹語無倫次的電話,半天我才明白了大概:娘一大早就出家門買東西,爹一等不回二等還不回,至今仍未回家,他已尋遍了幾家大醫院沒訊息,讓我再到小醫院跑跑。我一時也慌了神,一邊安撫著爹說,孃的身體硬朗著,不會有啥意外,一邊急匆匆外外趕。不一會兒,爹來電話了,說娘回家了,說娘遇到了多年不見的熟人,多攀談了會兒。娘在得知爹像掉了魂兒六神無主焦急的狀態後,渾濁的眼裡有了亮晶晶的東西,試了一把,又是一把,笑著罵了老爹一句:“這
東西可真膩歪人!”老爹也陪著笑臉回應了一句,“咱倆到底還不知誰膩歪誰……”
每次回爹孃的家,常常,常常望著爹和孃的結婚照發呆,記憶就像開啟的閘門,往事歷歷清晰呈現。就那麼盈盈復盈盈地笑著啊,但磨滅不掉糾結在心的幾乎都是爹孃一生壓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苦難。望一眼老的已經有點不成樣的爹和娘,再看看照片上的爹孃——那個照片上有山有水的爹孃哪裡去了呀?
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淚水嘩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