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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柳散文

陝北柳散文

  走進陝北,隨處可見一種傘狀的柳樹。柳樹樹身短一粗,頂端一根根筆直的椽子像傘架般張著,一頭的翠綠蓋在這些椽子上。

  陝北柳不似江南垂柳般婀娜,不像塞外白楊般挺拔,不及黃山松之長青,不如曲阜柏之長壽。她是極普通的樹。因了她的普通,陝北的河道渠溝山坡崖畔便處處是她的身影。

  然而,她是一棵母親樹。她像那片土地上的母親們一樣,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兒女出力流汗耗費心血,直到老朽成一樁枯木,也要再掙扎出一絲綠……

  帶著媽媽的血肉和體溫,她出嫁了。嫁時還沒有一絲根鬚。她從母親的身上直接砍割下來,削剝得只剩一根直杆時,嫁給了河邊的泥土。她就是這樣赤條條地安家,光一溜一溜地奮鬥,從滴血的傷口上生根從裸露的肌膚上萌芽,在第一個冬天來臨之前,努力地長成了樹形。

  搖搖擺擺度過冬春,她學著母親們的樣子開始第一次梳妝。她將幾枝倔強的小辮沖天紮起,辮梢的綠就如花般散開。她總是迎著風娉娉婷婷地站著,少女般期待人們對她的讚美。那時,她不但純潔甚至還有些懵懂,她不知道她那沖天的小辮,完全是一位女性為了一生的繁衍而孕育出的生命的胚胎。

  長到五歲時,沖天的小辮兒變成了碩一壯的椽子,濃密的綠已經在為怕曬的懶狗和倒沫的老牛遮陽。放學後的孩子再也撼不動她的腿腳,小雨前的清風也再扭不動她的腰肢,一毛一驢靠在她身上蹭癢她不惱,山羊羝在她身上磨角她不煩,她早已成熟得像陝北的母親們那樣,過早地開始履行生育的天職開始承受生活的苦累。

  她努力地將樹枝向上豎一起,為的是要讓陽光更近地溫暖每一張葉。她拼命地把樹根向下扎去,為的是要使水份更近地滋潤每一絲須。她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給予的恩賜,很快就用陽光雨露餵養出第一茬茁一壯的孩子。

  送子出征或送女出嫁是激動人心的,但母親們在那一刻常常流著酸澀的淚水。第一批椽子成熟了,當主人提著利斧向她走來時,她顫一抖得搖落了一樹黃葉。那個季節,主人已收穫了當年的所有谷禾豆薯,她擎託著的椽子們,是主人在這個秋裡的最後一筆收成。她早已從追逮螞蚱的裸身小子或驅牧鵝鴨的赤腳少一婦們嘴裡得知,主人正等著用這些粗一壯的椽子,給他第三個兒子的新窯洞製作雕花的窗欞和添置待客的炕桌。她為自己孩子們的成材而自豪,她為能給主人的生活帶來幸福而自豪。她時時都在想著報答主人的養育之恩。她面對利斧時的顫一抖,只是分娩前的陣痛和離別時的酸楚,她的心裡是甜的。

  從獻出第一茬椽子開始,陝北柳再也沒停歇過,每隔三五年,她就幾根、十幾根、幾十根地將椽子呈奉給主人。於是,主人家房裡屋外門前院後便處處是柳制的傢什——門窗箱櫃、米倉面囤、扁擔水桶、鋤把連枷,甚至於一毛一驢的馱架、黃牛的犁杖、綿羊的圈欄、豬娃的食槽……

  年輕的主人變成耄耋老人時,陝北柳也能張口說出老人膝下幾十個兒孫的.名字。但她這時卻再也無法計算出在自己的身體上,究竟砍割了多少椽子。她忘光了多少個夏,炸雷在頭頂霹響,洪水在腳下吼叫。她記不起多少個冬,狂風從身上一抽一過,大雪向肩頭壓來。炸雷燒焦了她的梢,洪水衝露了她的根,狂風一抽一斷了她的枝,積雪壓彎了她的身,但她始終堅持著。她堅持著,因為在她的早已老朽的身體上,正擎託著幾十個嫩綠而茁一壯的孩子……

  她漸漸老去的時候,孩子們繼續發瘋般地成長著。他們毫無節制地攫取她的營養。他們的精力是那樣的旺盛,他們的胃口是那樣的闊大。她越來越力不從心,她拼命從大地深處汲取,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滿足他們急於長大的營養需求。於是,她開始透支自己的身體,把自己的血和肉直接輸入孩子們的體內。孩子們長成了,而她的身體卻被淘空,只剩下一層堅一硬的皮殼支撐著一樹翠綠的重壓。

  在最後的日子裡,她變得枯乾老醜。粗一壯的樹身只是一副皮囊,頑皮的兒童隨意從她身上的哪個樹洞鑽進去,順著她空闊的胸膛就能攀上樹頂。樹頂只剩一兩枝有綠的細椽,其餘全是當年一茬又一茬砍割椽子時留下的結成疙瘩的傷疤。枝頭上少了喜鵲,樹洞裡沒了狐狸,就連好心的啄木鳥也不再來她身上敲打,因為她已枯竭得無法供給幾隻蟲子的營養……

  陝北柳終於老去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的樹身甚至枯朽得不能成為引火的劈柴,只能慢慢腐朽成一塊泥土,最終融入陝北的黃土地。

  黃土地上的陝北柳,黃土地裡的母親樹,她就像我們黃土地下的母親們一樣,養育了那塊黃土地的一切,卻惟獨沒有養育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