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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隨記散文

家事隨記散文

  弟弟那年參軍去了青海,母親為此而老是偷偷抹淚。父親見不得母親這個悽惶樣子。“哭什麼!又不再打仗死人了!”每當父親用這樣千篇一律的話怨懟母親時,母親總是背過臉去,不理父親。母親曾對我說,父親一世的活絡腦筋,一直希望子女能出門闖天下。母親說的是。父親常說:“人不能像鋸子,老呆在一個地方拉扯。”父親會些木工活,家中常備著鋸子、斧頭、鑿子。聽煩了父親這句口頭禪,而對父親酒後偶爾嘆言的酒話,我倒是絕對認可的。父親說:如果當年奶奶不死命攔著他去當兵,他肯定能當上大官。

  當年新四軍攻打日偽盤踞的縣城時,父親年已九歲。騎著大馬的新四軍首長,將太太和襁褓中的女兒託咐給城外老鄉後,便領著部隊去圍攻縣城了。當時的父親頑皮、好動,瞞著奶奶偷偷跑到村中鄉親家,窺看難得一見的官太太到底是長何樣。結果,不著軍裝,反而是穿著旗袍的官太太,不但很親近人,還抓了把糖果給父親吃,並且還隨手將小孩塞進父親懷裡,要父親好生替她抱好女兒,她自己得去看打仗的丈夫。父親說要跟著一起去看打仗,官太太允了。此時,縣城護城河兩岸已是槍聲大作,敵我雙方正拚得激烈……

  攻城勝利後,首長要帶著部隊去蘇北。臨了,首長送了幾個繳獲的日本罐頭和一雙日本兵的黃皮鞋給父親,並順手摸了一把父親亂糟糟的頭髮後說:“小鬼頭,跟我當兵吧”。這當口,奶奶正好急匆匆的趕到跟前,說什麼也不讓父親跟著部隊走。首長見狀,哈哈大笑道:“小鬼頭還小,我是說著玩的”。話音剛落,首長便跨上大馬,說了一聲好生過日子後,便噠噠噠的策馬而去……

  多年後,父親才知道那大官就是開國中將王必成。父親一直怪奶奶阻攔了他去當兵;一直認為自己是塊當軍官的料;一直認為此生沒有多大出息,是當年沒有跟著王必成走所造成的。

  父親說小東洋的皮鞋真不錯,只是當年他年幼穿不了,讓我四爺爺佔了便宜。弟弟當兵三年後,回家來探親。母親笑逐顏開,父親喝光了一瓶招遠牌白酒,醉醺醺的非要讓弟弟脫下軍鞋讓他試試。結果是弟弟的腳大,父親的腳即使糙裂骨突,套上弟弟的解放鞋,勒緊鞋帶後仍然顯大。父親悻悻地埋怨這帆布解放鞋沒有當年日本人的好,但還是捏著鞋反來複去端詳,眼神裡流露出愛惜和羨慕的光芒。

  弟弟當上軍官後,穿上了黑皮鞋。那厚實寬裕牢固的軍官鞋,在當時,是羨煞所有男人的。軍官和士兵不同,交際能力和人脈關係不可同日而語。士兵的軍裝、軍鞋,不到退伍回來,家裡人是佔不到便宜,討得穿穿而顯擺的。當了軍官,路子活絡了,私下裡搞點軍用衣鞋給家人風光風光,還是有可能的。弟弟當上營長後,回鄉來探親,送給父親一雙比自己穿的小些的軍皮鞋。父親說這鞋比當年日本的要好,是真皮真料的好鞋,穿著威風,派頭十足。只是父親自己沒捨得穿,送給了我的一位堂叔。

  堂叔是栽芹菜的好手。當年在自留地裡持弄白芹,過年時能賣不少錢。我那時在蘇州唸書,生活費用常常是由父親出面,向堂叔借了後郵寄給我的。值到姐姐比我早兩年大學畢業工作後,錢才慢慢還堂叔。堂叔平時總是說不急用,不要急著還的。其實,當年堂叔翻建房子,迎娶兒媳婦時,借了鄰村上下幾戶人家的錢,攬了不少虧空。母親常說族裡的幾個堂叔都是好人,我和姐姐唸書時,他們沒少幫襯。弟弟部隊轉業時,帶了不少軍裝回來,每個堂叔送了一件。當然,還留了一件給父親。父親曾常常穿著四個兜子的舊軍裝上鬧市、窩茶館,一副剋制不住的洋洋得意派頭。

  曾記得有年,二堂兄的內弟於市屬企業裡下崗了。這在當時算是正常的事兒,但父親卻很窩火。父親認為他是個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立了三等功的有功軍人,單位不應該隨便把他辭了。父親信興十足地給我弟弟打電話,要求這個當了“大官”的兒子管一管。弟弟回話說自己已經不在部隊,即使還在部隊,也管不了這事。父親罵了弟弟一句“慫包蛋”後,“啪”一聲重重掛了電話筒。既而,父親又打電話給我姐姐,希望姐姐幫忙說道說道。姐姐回答父親,說這是國家政策規定,是形勢所為,任何人也不能阻擋改革的潮流。“哎呀,你這丫頭,當個芝麻官科主任,一套一套的官腔調倒不少啊……”父親照例氣鼓鼓地撂下電話,續罵了一句:“日他孃的!”

  此事讓父親寢食不安,明日過來,我突然接到父親的來電。電話中,父親先是說原本不想找我,只是沒得辦法了。父親好生同我訴說了一番,言語中充滿了無奈。父親說二堂兄一家對我不薄,我讀書時,二堂嫂還幫我織過一件開司米毛衣送上門呢。這些我當然記得,並常常為此而感嘆親情之重。父親還說曉得我的脾氣倔,不善於打交道求人,但人總得記著人家的好吧!能幫人還是得幫的。父親還說我以前坐過為公室,認識當官的不少,料定我能幫得上這個忙。我聽父親在電話裡嘮叨了半天,沒有立即應諾他,只是說讓我問問再說。父親以為求救有望,自然是喜滋滋的掛了電話。

  對於這事,我贊同姐姐的觀點,只是有些反感她如此說教、盛氣凌人般的腔調。不日,我回電話給父親,說二堂兄內弟的.事,我打電話問了,下崗是板上釘釘的事,只是政府對有功之臣會照顧好的,你不用操心了。其實,這些話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和臆斷,我根本沒有問過他人,包括在老家執政的從前同事。父親當然是誤解了我話語中的“照顧”二字,以為是經過我的幫忙,二堂兄的內弟肯定會另有一個好工作了。我記得父親當時是笑呵呵地掛上電話的,電話掛之前,還不忘囑咐我在外注意身體,空了早些回家來,說我母親老唸叨著我的。

  知道二堂兄的內弟下崗後,我曾打電話給二堂兄,說他內弟如果願意來我這裡做事,我定會好生待他的。二堂兄回答說:內弟和一個戰友在政府扶持下,合夥在旅遊區裡開起了飯店,生意還挺好的呢。父親知道二堂兄的內弟工作有了,過得很安妥,自然十分高興。只是我自己因為沒能幫上什麼忙,常常懷揣內疚。

  一年回老家小憩,言間和父親說起這事,我坦言沒有幫上二堂兄內弟一點點的忙,根本沒有找過人幫忙打招呼。原本以為父親會發火責怪我,沒想到老父親年老卻不糊塗。父親說:“你們姐弟仨,在外頭做人、做事,已經很不得了了!祖宗有了臉面,我當老子的也跟著出風頭。我和你娘不指望你三個再去掙什麼上面了,能安安穩穩的做好人、做好事,最好不過了!”

  父親的身子和氣色都衰老了,沒有雄鷹展翅、志在千里的脾氣了。然而,父親還是我們的父親,一個心態平和的慈祥老頭。就像母親永遠是時時牽掛著我們的生身母親一樣,在我們這些兒女心裡,倆老將與日月同輝,永不會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