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庫>散文> 張抗抗散文《窗前的樹》

張抗抗散文《窗前的樹》

張抗抗散文《窗前的樹》

  【作者簡介】張抗抗,1950年出生於杭州市,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學(現為杭州高階中學)初中畢業。1969年赴北大荒農場上山下鄉,在農場勞動、工作8年。1977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專業,1979年調入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文學創作至今。現為一級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第七、八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文字著作權保護協會副會長、國際筆會中國筆會中心副會長,第十屆、十一屆、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

  窗前的樹

  我家窗前有一棵樹,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樹都沉穩些。楊與柳都已翠葉青青,它才爆發出米粒大的嫩芽:只星星點點的一層隱綠,悄悄然絕不喧譁。又過了些日子,忽然就掛滿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隻只淺綠色的蜻蜓綴滿樹枝——當它張開翅膀躍躍欲飛時,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溫和的雲朵下染織成一片耀眼的銀色。那個清晨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卻又若有若無。你尋著這鬱走上陽臺,你的身子為之一震,你的眼前為之一亮,頓時整個世界都因此燦爛而壯麗:滿滿的一樹雪白,嫋嫋低垂,如瀑布傾瀉四濺。銀珠般的花瓣在清風中微微飄蕩,花氣燻人,人也陶醉。

  便設法用手勾一串鮮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進嘴裡,如一個聖潔的吻,甜津津、涼絲絲的。輕輕地嚥下,心也香了。

  槐花開過,才知春是真的來了。鋪在桌上的稿紙,便也文思靈動起來。那時的文字,就有了些輕鬆。

  夏的洋槐,巍巍然鬱鬱蔥蔥,一派的生機勃發。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時,偏愛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樹——它任憑狂風將樹冠颳得東歪西倒,滿樹的綠葉呼號猶如一頭髮怒的雄獅,它滾,它旋轉,它戰慄,它呻吟。曾有好幾次我以為它會被風暴折斷,閃電與雷鳴照亮黑暗的瞬間,我窺見它的樹幹卻始終然。大雨過後,它輕輕抖落樹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細碎光滑的葉子被雨水洗得發亮,飽含著水分,安詳而平靜。

  那個時刻我便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種感動。自己的心似乎變得乾淨而澄明。雨後清新的溼氣縈繞書桌徘徊不去,我想這書桌會不會是用洋槐樹木做成的呢?否則為何它負載著沉重的思維卻依然結實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綠色,到秋天,豔陽在樹頂塗出一抹金黃,不幾日,窗前已是裝點得金碧輝煌。秋風乍起,金色的槐樹葉如雨紛紛飄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樹葉的沙沙聲打斷。我明白那是一種告別的方式。它們從不纏纏綿綿悽悽切切,它們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揮揮手連頭也不回。它們離開了槐樹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拋去了陳舊,是一個必然一種整合,一次更新。它們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還原給自己。他們需要休養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卻所有的陳詞濫調而尋找新的開始。所以凝望一棵斑駁而殘缺的樹,我並不怎樣的覺得感傷和悲涼——我知道它們明年還會再來。

  冬天的洋槐便靜靜地沉默。它赤裸著全身一無遮擋,向我展示它的挺拔與驕傲。或許沒人理會過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獨,卻也活得自信,活得瀟灑。寒流搖撼它時,它黑色的枝條然如樂隊指揮莊嚴的手臂,指揮著風的'合奏。樹葉落盡以後,樹叉間露出一隻色的鳥窩,肥的喜鵲啄著樹叉喳喳歡叫,幾隻麻雀飛來飛去飛到陽臺上尋食,偶爾還有烏鴉的黑影匆匆掠過,時喜時悲地營造出一派生命的氣氛,使我常常猜測著鳥們的語言,也許是在提醒著我什麼。雪後的槐樹一身素裹銀光,在陽光還未及融化它時,真不知是雪如槐花,還是槐花如雪。

  年復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過了六個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與槐樹無言相對的時間將超過所有的人,這段漫長又真實的日子,槐樹與我無聲的對話,便構成一種神秘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