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熱風》雜文集:《不懂的音譯》
引導語:魯迅的《不懂的音譯》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四日、六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後來被收錄在他的《熱風》雜文集中,下面就是小編整理的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不懂的音譯〔1〕
一
凡有一件事,總是永遠纏夾不清的,大約莫過於在我們中國了。
翻外國人的姓名用音譯,原是一件極正當,極平常的事,倘不是毫無常識的人們,似乎決不至於還會說費話。然而在上海報(我記不清楚什麼報了,總之不是《新申報》便是《時報》)上,卻又有伏在暗地裡擲石子的人來嘲笑了。他說,做新文學家的秘訣,其一是要用些“屠介納夫”“郭歌裡”〔2〕之類使人不懂的字樣的。
凡有舊來音譯的名目:靴,獅子,葡萄,蘿蔔,佛,伊犁等……都毫不為奇的使用,而獨獨對於幾個新譯字來作怪;若是明知的,便可笑;倘不,更可憐。
其實是,現在的許多翻譯者,比起往古的翻譯家來,已經含有加倍的頑固性的了。例如南北朝人譯印度的人名:阿難陀,實叉難陀,鳩摩羅什婆〔3〕……決不肯附會成中國的人名模樣,所以我們到了現在,還可以依了他們的譯例推出原音來。不料直到光緒末年,在留學生的書報上,說是外國出了一個“柯伯堅”〔4〕,倘使粗粗一看,大約總不免要疑心他是柯府上的老爺柯仲軟的令兄的罷,但幸而還有照相在,可知道並不如此,其實是俄國的Kropotkin。那書上又有一個“陶斯道”〔5〕,我已經記不清是Dostoievski呢,還是Tolstoi了。
這“屠介納夫”和“郭歌裡”,雖然古雅趕不上“柯伯堅”,但於外國人的氏姓上定要加一個《百家姓》裡所有的字,卻幾乎成了現在譯界的常習,比起六朝和尚〔6〕來,已可謂很“安本分”的了。然而竟還有人從暗中來擲石子,裝鬼臉,難道真所謂“人心不古”麼?
我想,現在的翻譯家倒大可以學學“古之和尚”,凡有人名地名,什麼音便怎麼譯,不但用不著白費心思去嵌鑲,而且還須去改正。即如“柯伯堅”,現在雖然改譯“苦魯巴金”
了,但第一音既然是K不是Ku,我們便該將“苦”改作“克”,因為K和Ku的分別,在中國字音上是辦得到的。而中國卻是更沒有注意到,所以去年Kropotkin死去的訊息傳來的時候,上海《時報》便用日俄戰爭時旅順敗將Kuropatkin的照相,把這位無治主義老英雄的面目來頂替了〔7〕。
十一月四日
二
自命為“國學家”的對於譯音也加以嘲笑,確可以算得一種古今的奇聞;但這不特是示他的昏愚,實在也足以看出他的悲慘。
倘如他的尊意,則怎麼辦呢?我想,這隻有三條計。上策是凡有外國的事物都不談;中策是凡有外國人都稱之為洋鬼子,例如屠介納夫的《獵人日記》,郭歌裡的《巡按使》,都題為“洋鬼子著”;下策是,只好將外國人名改為王羲之唐伯虎黃三太〔8〕之類,例如進化論〔9〕是唐伯虎提倡的,相對論〔10〕是王羲之發明的,而發見美洲〔11〕的則為黃三太。
倘不能,則為自命為國學家所不懂的新的音譯語,可是要侵入真的國學的地域裡來了。
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12〕,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13〕先生做的,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而他的序文中有一段說,“案古簡所出為地凡三(中略)其三則和闐東北之尼雅城及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三地也”。
這些譯音,並不比“屠介納夫”之類更古雅,更易懂。然而何以非用不可呢?就因為有三處地方,是這樣的稱呼;即使上海的國學家怎樣冷笑,他們也仍然還是這樣的稱呼。當假的國學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國學家正在穩坐高齋讀古書的時候,沙士比亞〔14〕的同鄉斯坦因博士卻已經在甘肅新疆這些地方的沙磧裡,將漢晉簡牘掘去了;不但掘去,而且做出書來了。所以真要研究國學,便不能不翻回來;因為真要研究,所以也就不能行我的三策:或絕口不提,或但云“得於華夏”,或改為“獲之於春申浦畔”了。
而且不特這一事。此外如真要研究元朝的歷史,便不能不懂“屠介納夫”的國文,因為單用些“鴛鴦”“蝴蝶”這些字樣,實在是不夠敷衍的。所以中國的國學不發達則已,萬一發達起來,則敢請恕我直言,可是斷不是洋場上的自命為國學家“所能廁足其間者也”的了。
但我於序文裡所謂三處中的“馬咱托拉拔拉滑史德”,起初卻實在不知道怎樣斷句,讀下去才明白二是“馬咱托拉”,三是“拔拉滑史籍”。
所以要清清楚楚的講國學,也仍然須嵌外國字,須用新式的標點的。
十一月六日
【註解】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二年十一月四日、六日《晨報副刊》,署名風聲。
〔2〕“屠介納夫”通譯屠格涅夫。參看本卷第170頁注〔5〕。“郭歌裡”,通譯果戈理。
〔3〕阿難陀印度斛飯王的兒子,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實叉難陀,印度高僧,武則天證聖一年(695)起在中國長安翻譯《華嚴經》及其他佛經共十九部。鳩摩羅什婆(簡稱鳩摩羅什),父為印度人,母為龜茲國王妹。公元四○一年自龜茲至長安,後秦姚興待以國師之禮,譯經三百八十餘卷。
〔4〕“柯伯堅”通譯克魯泡特金(T.D.e]PaP_WXY,1842—1921),俄國無政府主義思想家。中國留法學生主辦的《新世紀》週刊第八十七號(一九○九年三月六日)刊有他的照片,譯名為“柯伯堅”。
〔5〕“陶斯道”《新世紀》第七十三號(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和第七十六號(同年十二月五日)譯載丘克朔夫的《我良心上喜歡如此》的文章,評介俄國作家“陶斯道”。從該文內容看,是指托爾斯泰(即文中的Tolstoi),並不是陀思妥也夫斯基(即文中的Dostoievski)。
〔6〕六朝和尚指道安、鳩摩羅什等著名的佛經翻譯者。
〔7〕克魯泡特金逝世的訊息,見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上海《時報》,其中刊有一張照片,下注文字是“近日逝世之俄國社會改革家苦魯巴金”,而照片卻是身著軍服的俄國將軍庫羅巴特金(即文中的Kuro-patkin,1848—1925)。
〔8〕王羲之(321—379)字逸少;琅邪臨沂(今山東臨沂)人,東晉文學家、書法家。唐伯虎(1470—1523),名寅,吳縣(今屬江蘇)人。明代文學家、畫家。黃三太,舊小說《彭公案》中的人物。
〔9〕進化論以自然選擇為基礎的生物進化的理論,十九世紀中葉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C.R.Darwin,1809—1882)是這個科學理論的奠基者。
〔10〕相對論關於物質運動與時間空間關係的理論,現代物理學的理論基礎之一。本世紀初由德國出生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A.Einstein,1879—1955)等所建立。
〔11〕美洲是義大利航海家哥倫布(C.Colombo,約1451—1506)於一四九二年發現的。
〔12〕《流沙墜簡》三卷,羅振玉、王國維合編。一九○○年、一九○七年,英國人斯坦因(A.Stein)兩次在我國新疆、甘肅掘得漢晉時代木簡,偷運回國,法國人沙畹(E.Chavannes)曾為這些木簡作考釋。羅振玉、王國維又把它們分類編排,重加考釋,分為《小學術數方技書》、《屯戍叢殘》、《簡牘遺文》等三卷。
〔13〕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號觀堂,浙江海寧人,近代學者。著有《觀堂集林》、《宋元戲曲史》、《人間詞話》等。
〔14〕沙士比亞英國戲劇家、詩人。
魯迅 - 雜文創作
最充分體現魯迅先生創造精神和創造力的還應該首推他的雜文。“雜文”古已有之,在外國散文中也能找到類似的例證,但只有到了中國現代文化史上,到了魯迅的手中,“雜文”“是匕首、是投槍”,這種文體才表現出它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巨大的思想潛力。魯迅的雜文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化的一部“史詩”,它不但記錄了魯迅一生戰鬥的業績,同時也記錄了魯迅那個時代中國的思想史和文化史。當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要創造適應於中國現代發展的`新文化、新思想時,遇到的是從各種不同的階層,各種不同的人物,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進行的誣衊和攻擊。魯迅的雜文就是在這種沒有固定不變的戰線、沒有固定不變的論敵的思想文化鬥爭中自然形成的。從五四起,魯迅就開始用雜文的形式與反對新文化的各種不同的論調進行鬥爭,但那時他還是不自覺的。到了後來,有些人開始嘲笑他是一個“雜文家”,他才更明確地意識到“雜文”的力量,並且開始自覺地從事雜文的創作。魯迅說,雜文是“感應的神經”,它能夠“對於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從而為新文化、新思想的發展在舊文化、舊思想的荊棘叢莽中開闢出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使之能夠存在,能夠發展,能夠壯大。魯迅一生寫了《墳》《熱風》《華蓋集》《華蓋集續編》《三閒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花邊文學》《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末編》等15部雜文集。在這15部雜文集中,魯迅把筆觸伸向了各種不同的文化現象,各種不同階層的各種不同的人物,其中有無情的揭露,有憤怒的控訴,有尖銳的批判,有辛辣的諷刺,有機智的幽默,有細緻的分析,有果決的論斷,有激情的抒發,有痛苦的吶喊,有親切的鼓勵,有熱烈的讚頌,筆鋒馳騁縱橫,詞采飛揚,形式多樣,變化多端。它自由、大膽地表現現代人的情感和情緒體驗,為中國散文的發展開闢了一條更加寬廣的道路。魯迅雜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容抹煞的。
魯迅先生在短篇小說、散文、散文詩、歷史小說、雜文各種型別的創作中,都有自己全新的創造。他的一生是為中華民族的生存和發展掙扎奮鬥的一生,他用自己的筆堅持社會正義,反抗強權,保護青年,培育新生力量。在前期,他熱情支援青年學生的正義鬥爭,揭露段祺瑞執政府鎮壓學生運動、製造“三·一八”慘案的罪惡行徑,寫下了《記念劉和珍君》等一系列震撼人心的文章;在後期,他反對國(min)黨政府對共產黨人和進步青年的血腥鎮壓,參加了左翼作家聯盟和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寫下了《為了忘卻的記念》等一系列充滿義勇正氣的文章。“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