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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作品《合歡山印象》

林清玄作品《合歡山印象》

  合歡山印象

  只要獨自在雪地上一站,曠古以來的落拓豪邁,像是不盡的白雪,自遙遠的歷史英雄的胸懷走進自己的血脈深處來。

  有一天凌晨,我被敲窗的冷雪驚醒。朔風野大,我赤足推門而出,站在松雪樓巨大的橫匾前,一雙足就僵在雪地上。滿天望也望不盡的雪,隱約能看見東峰上爭揚向上的松針。我驚愕於世界的神奇,竟出神地望著遠方,縱任雪雨滴滴點點打在臉上,一直到外套溼了才訕訕然回到松雲樓中。

  那一夜如何也睡不著覺了,熄燈靜坐,思想起遠方的家人,思想起念念眷眷的愛侶,思想起這樣的風雲彷彿在地理課本、歷史課本上讀過,彷彿在若干年前老祖父的故事裡聽過,終至思緒起伏,不能自已。

  我深深知道這個世界是個有情世界,即使是一棵短竹在雪地裡長得崢,一棵青松在冰雪之巔傲然佇立,也都在顯示天地有情。風雲有時不免是困難和險阻的象徵,但是卻可以因此成就一個人的品性。

  這些時日的單獨思考,使我的心懷猶如千山萬壑中的涓涓細流,許多人物在其中流蕩、成形,他們的笑、愛、舉止都還清晰地印在我心底深處,就連那些景物也仍緊緊和我的心牽連著。

  即使此刻我就著晨光坐在庭前,合歡山在白雪中升起的陽恍若還在遠處伸手召喚我,像早前我每天清晨推窗的時候。

  我愛雪,愛青松,也愛落日,可是血紅的夕陽落過群山、落過青松、落進一片茫茫白雪的情景,以前只在夢裡見過。合歡山是夢境的重現,所以我總是捨不得,捨不得在日頭落山時離開松雲樓前可以悄悄欣賞落日的位置。

  合歡山即使是天陽高照,仍然抵不住四處擁來的寒意,因此坐在草地上曬太陽,是一種很可貴的享受。

  太陽的速度很快,平常不覺得,一到它依在山邊又捨不得它沉進森森的黑裡才能感覺到。夕陽的深橙色,地上的銀白色,山裡的靛青色,在合歡山交織成繽紛的色彩世界,粗看是各色獨立,細細品味才知道這些顏色是渾然而一的,尤其是那白而晶亮的雪地裡,在夕陽中竟現出一種淡淡的橘色,一種很清亮的古典。

  我靠在藤椅上看太陽躺進它的眠床,遙望雪地,滑雪的人休息了,玩樂的人在找棲息的地方。夕陽在此刻彷彿是一種耳語,怕被第三個人聽見,用它輕柔的語言訴說它的光華,訴說它的生命永遠不會死亡,訴說“我就要休息了,明天請允許我輕叩你的窗子”,訴說它工作了一天,需要一夜的休息——它告訴了我宇宙時空迴圈的不朽道理。

  放眼無際的雲天萬疊,我不禁感嘆,在悠久的無窮盡、無起始的時間中,個人的生命不過是電光一閃、流星稍縱;在廣大無、圓整無缺的空間中,個人的`重要又如滄海一粟、戈壁細沙。個人有什麼可以自豪的,當面對這樣的浩浩宇宙朗朗乾坤!

  我看夕陽,思及人世間的許多道理,總要想起明朝于謙的一首詩: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曾有一陣子寒流來襲,山上終日飄著細柔的雪花,門口的雪一天厚過一天,終於厚成半透明的冰。許多年輕人冒著那樣的冷寒在雪地裡打雪仗、堆雪人,甚至滑雪。可是雪下久了,我心裡總是倦倦,只能依在窗前安靜地讀書,那時候確是在祝,希望第二天能有太陽。

  有時候晨光起時,豔陽高照,一到下午,天色漾上一層濃濃的灰,雪花飄下來,看夕陽的希望又被雪花澆熄了;又有時候竟會無端飄來許多黑雲,沒有陽光,也不下雪,只是鬱沉沉的。每回遇到這樣的天候我就會想:天意竟是在如此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呀!

  可是我相信,最美的太陽總是落在合歡山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