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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江村》賞析

杜甫《江村》賞析

  原詩: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賞:

  安史之亂,使鼎盛的大唐帝國元氣大傷。詩聖杜甫只好帶領全家輾轉南北,四處逃難。“洛陽一別四千裡,胡騎長驅五六年”,“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真實地記述了他們當時的境況。公元759年歲末,杜甫經過極其艱難的長途跋涉,歷盡千辛萬險,暫時為四年的流亡生活畫上了一個簡單頓號,舉家來到成都避難,終於遠離了戰亂中心,靠親友的資助,在城西浣花溪畔,蓋起了幾間草房,即草堂。這首七律《江村》,即作於次年夏天,詩中表現了詩人寧靜的心境。

  首聯“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寫清澈的江水,繞村而流,在長長的夏日中,遠離戰亂中心和政治中心的江村,事事都顯得幽靜、隱秘。一個“清”字、一個“曲”字、一個 “抱”字,將江的顏色、形態、動態、情態極其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來,看似尋常,實屬不凡,非大手筆不能為之。一個“幽”字具有多種義項:表形容詞有深、昏暗、隱秘、深沉、幽靜、幽雅、隱居不仕的等;表動詞的有囚禁,表副詞的有秘密,另外還有表名詞的等等。此詩中的“幽”字,究竟哪一種義項最切近詩人原意,我以為結合杜甫當時的處境,再看以上所列舉的形容詞、動詞,以及副詞各義項,可以說兼而有之。 “事事幽”為提挈全篇之總綱,統領以下諸聯,即所謂“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以下諸聯又為主帥“事事幽”分別提供材料支援。“江村”為詩中兩條線索,以下諸聯又圍繞這兩條線索選取意象。

  頷聯“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寫景物之幽。紫燕白,皆為詩人寵物。杜甫棄卻眼前萬千景象,特將其選入詩,絕非隨意為之。古人論詩,有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具體到此詩,當然亦不例外。“樑上燕”是就村寫;“水中”是就江寫。 “自去自來”,明寫“樑上燕”自由自在,暗喻詩中人怡然自得;“相親相近”,明寫“水中”相親相愛,暗喻詩中人和諧相處。宋代黃庭堅說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清代仇兆評《江村》此聯“見物我忘機”。杜甫在草堂生活數年,許多詩篇都描寫過燕子,如《堂成》一詩中的“頻來語燕定新巢”,《絕句漫興》中的“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等等,都可參讀。如果結合東晉陶淵明《擬古》詩中的“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再品杜詩,就會覺得詩味更長。白,也是詩人經常攝取的意象,但入詩時大多與典故並用。王維詩中有“野老與人爭席罷,海何事更相疑”,李白詩中有“海客無心隨白”,杜甫在《客至》中有“但見群日日來”的名句,都可捧來參讀。杜詩在此描寫水,如果讀者只理解為簡單的寫景,那就大大衰減了詩味。其實,詩人借典抒情,在此別有寄託,並不露痕跡。《列子·黃帝篇》雲:“海上之人,有好漚(即,下同)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這個寓言告訴人們不要有機詐之心。杜詩旨在表明自己本無機詐之心,鳥天天嬉戲門前江水,與人和睦相處。

  頸聯“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寫人事之幽。“畫紙為棋局”是就村寫;“敲針作釣鉤”是就江寫。老妻無事,閒來展紙,繪製棋盤;稚子貪玩,找來鋼針,敲成釣鉤。老夫妻對弈消夏,自娛自樂;小頑童垂釣清江,無慮無憂。村居閒適,事事稱心。或許有人不信,妻子畫個棋盤,小兒弄個釣鉤,就這麼雞毛蒜皮兒的一點點兒小事兒,何勞這位偉大的詩聖揮動如椽大筆,特賦一篇傳世名作?我說,這需和他的《逃難》一詩對讀便不難理解詩聖此時的心境。《逃難》詩曰:“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塗炭。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妻復隨我,回首共悲嘆。故國莽丘,鄰里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吃盡了長期離亂之苦後,能與家人盡享天倫之樂且又多情的詩人,回想起《逃難》途中的妻兒,《月夜》下的州,《春望》時的`山河,《北征》路上的艱危,再看眼前情景,豈不撫今追昔,樂自心生?

  尾聯“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只要有老朋友賙濟一些錢糧,我這微賤之軀也就別無他求了。這雖是一種無奈,但也是一種自慰。古人評此聯曰:“末則江村自適,有與世無求之意。”這一聯還有另一個版本:“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復何求?”很可能原詩稿即此,而後改作這樣。杜甫說:“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淒涼。”結尾處不免使人有惆悵之感。杜甫十分清楚,眼下全家的祿米以及由此而帶來的閒適生活,都是由故人提供的。由此可以看出,第七句具有兩層含義:一是向故人表示感謝,二是以求故人只要經常提供祿米,保證炊煙不絕,其他至於提幹、旅遊、買車之類,就不敢多想了。對照前後修改的詩句,從中可以看出,修改後的確比修改前更進一步,詩意比原來高明多了。修改前,只是要求故人為自己報銷一些醫療費,修改後卻變成了全家每日必需的柴米油鹽。頷頸兩聯對仗,以物態人情寫足江村幽事,末句用“微軀此外更何求”一句,關合“事事幽”,收足一篇題旨,使文脈益於縝密。結尾處假設連著反問,文氣在曲折中略微上揚,同時夾雜著幾分自嘲與自憐,又加雜著幾分自得與自足。酸甜苦辣同在,感慨曠達兼有。

  此詩在藝術性方面也有其特點,尤其是對疊字的運用。疊字的方式,有連疊、隔疊、錯綜疊之分。連疊就是兩個相同的字連在一起,如《江村》中“事事”即是。隔疊就是疊與不疊相間使用,如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中的兩個“自”字和兩個“相”字的重複使用。詩一開頭,隔疊連疊並用,在第一句中,把江村二字分開,在第二句中又將其合攏,對應了詩人心理快感的節奏。在頷聯中,又用了兩個隔疊,既使文脈關聯緊密,又活躍了詩句的節奏感。“去”與“來”、“親”與“近”為當句對,“自去自來”與 “相親相近”又為聯句對,在輕輕鬆鬆的用字中將十分講究的格律對仗問題解決得十分圓滿。再則,詩中若非用連疊和隔疊,幽棲之趣、物我忘機之境的濃度就難以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