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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寫人散文

遲子建寫人散文

  遲子建多年來一直堅持著溫情而詩意的創作風格,並且深得讀者的喜愛。接下來小編蒐集了遲子建寫人散文,僅供大家參考,希望幫助到大家。

  篇一:啞巴與春天

  最懼怕春風的,莫過於積雪了。

  春風像一把巨大的笤帚,悠然掃著大地的積雪。它一天天地掃下去,積雪就變薄了。這時雲雀來了,陽光的觸角也變得柔軟了,冰河激情地迸裂,流水之聲悠然重現,嫩綠的草芽頂破向陽山坡的腐殖土,達子香花如朝霞一般,東一簇西一簇地點染著山林,春天有聲有色地來了。

  我的童年春光記憶,是與一個老啞巴聯絡在一起的。

  在一個偏僻而又冷寂的小鎮,一個有缺陷的生命,他的名字就像秋日蝴蝶的羽翼一樣脆弱,漸漸地被風和寒冷給摧折了。沒人記得他的本名,大家都叫他老啞巴。他有四五十歲的樣子,出奇地黑,出奇地瘦,脖子長長的,那上面裸露的青筋常讓我聯想到是幾務蚯蚓橫七豎八地匍匐在那裡。老啞巴在生產隊裡喂牲口,一早一晚的,常能聽見他鍘草的聲音,嚓——嚓嚓,那聲音像女人用刀颳著新鮮的魚鱗,又像男人掄著銳利的斧子在劈柴。我和小夥伴去生產隊的草垛躲貓貓時,常能看見他。老啞巴用鐵耙子從草垛摟下一捆一捆的草,拎到鍘刀旁。本來這草是沒有生氣的,但因為有一扇鍘刀橫在那兒,就覺得這草是活物,而老啞巴成了劊子手,他的那雙手令人膽寒。我們見著老啞巴,就老是想逃跑。可他誤以為我們把草垛蹬散了他會捉我們問責,為了表示支援我們躲貓貓,他揮舞著雙臂,搖著頭,做出無所謂的姿態。見我們仍驚惶地不敢靠前,他就本能地大張著嘴,想透過呼喊挽留我們。但見他喉結急劇蠕動,嗓子裡發出“呃呃”的如被噎住似的沉重的氣促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啞巴是勤懇的,他除了鍘草、喂牲口之外,還把生產隊的場院打掃得乾乾淨淨。冬天打掃的是雪,夏天打掃能是草屑、廢紙和雨天時牲畜從田間帶回的泥土。他晚上就住在挨著牲口棚的一間小屋裡。也許人啞了,連鼾聲都發不出來,人們說他睡覺時無聲無息的。老啞巴很愛花,春天時,他在場院的圍欄旁播上幾行花籽,到了夏天,五顏六色的花不僅把暗淡陳舊的圍欄裝點出了生機,還把蜜蜂和蝴蝶也招來了。就是那些過路的人見了那些花兒,也要多望上幾眼,說,這老啞巴種的花可真鮮亮啊,他娶不上媳婦,一定是把花當媳婦給伺候和愛惜著了!江蘇省江都市丁溝中學 張廣祥

  有一年春天,生產隊接到一個任務,要為一座大城市的花園挖上幾千株的達子香花。活兒來得太急,人手不夠,隊長讓老啞巴也跟著上山了。老啞巴很高興,因為他是愛花的。達子香花才開,它們把山巒映得紅一片粉一片的。老啞巴看待花的眼神是挖花的人中最溫柔的。晚上,社員們就宿在山上的帳篷裡。由於那頂帳篷只有一道長長的通鋪,男女只能睡在一起。隊長本想在通鋪中央掛上一塊布簾,使男女分開,但帳篷裡沒有簾子。於是,隊長就讓老啞巴充當簾子,睡在中間,他的左側是一溜兒女人,右側則是清一色的男人。老啞巴開始抗議著,他一次次地從中央地帶爬起,但又一次次地在大家的嬉笑聲中被按回原處。後來,他終於安靜了。後半夜,有人起夜時,聽見了老啞巴發出的隱約哭聲。

  從山上歸來後,老啞巴還在生產隊裡鍘草。一早一晚的,仍能聽見鍘刀“嚓——嚓嚓——”的聲響,只不過聲音不如以往清脆,不是鍘刀鈍了,就是他的氣力不比從前了。那一年,他沒有在場院的圍欄前種花,也不愛打掃院子,常蜷在個角落裡打瞌睡。隊長嫌他老了,學會偷懶了,打發了他。他從哪裡來,是沒人知道的,就像我們不知他扛著行李捲又會到哪裡去一樣。我們的小鎮仍如從前一樣,經歷著人間的生離死別和大自然的風霜雨雪,達子香花依然在春天時靜悄悄地綻放,依然有接替老啞巴的人一早一晚地為牲口鍘著草料,但我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這小鎮是少了一個沉默的人—— 一個永遠無法在春天中歌唱的人。

  篇二:採山的人們

  山在我眼中就是一個大的果品店,你想啊,春天的時候,你最早能從那吃到碧藍甘甜的羊奶果,接著,香氣蓬勃的草莓就羞紅著臉在林間草地上等著你摘取了。草莓剛落,陰溝裡匍匐著的水葡萄的甜香氣就飄了出來,你當然要奔著這股氣息去了。等這股氣息隨風而逝,你也不必惆悵,因為都柿、山丁子和稠李子絡繹不絕地登場了,你就盡情享受野果的美味吧。

  除了野果,山中還有各色菜蔬可供食用,比如品種繁多的野菜呀,木耳和蘑菇呀,讓人覺得山不僅是個大的果品店,還是一個蔬菜鋪子。但只要你稍稍再想一想,就知道它不單單是果品店和蔬菜鋪子了,你若在山中套了兔子,打了野雞和飛龍,晚餐桌上有了紅燒野兔和一道鮮亮的飛龍湯,山可不就是個肉食店麼!

  如果這樣推理下去的話,也可以把山說成一個飲品店,樺樹汁和淙淙的泉水可以立刻為你驅除暑熱,帶來清涼;而且野刺玫和金蓮花的花瓣又可以當茶來飲用。不過,在那些勤勞、樸素的人的心目中,山也許只是一個雜貨鋪子,桌子的腿折了,可以進山找一根木頭回來,用工具把它修理成桌腿的形狀;秋季醃酸菜時找不到壓酸菜的石頭了,就可以去山中的河流旁扛回一塊。而山在那些採藥材的人的心目中又會是什麼樣子呢?定是個中藥鋪子無疑!

  山真的是無奇不有,無所不能。我們那些居住在山裡的人家,自然就過著靠山吃山的日子。沒有采過山的人幾乎是不存在的。而由於我自幼就是個饕餮之徒,所以我進山採的都是與吃有關的東西。

  野果中,最令人陶醉的就是草莓了。它的甜香氣像動人的音樂一樣,能傳播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的時候聞著它,比吃它還要美妙,所以常常是採了草莓果歸來,會用線繩綁上一綹,吊它到窗欞上,讓它散播香氣。只一天的工夫,滿屋子就都是它的氣息了。

  採山也不總是浪漫的。比如有人採都柿時著上了草爬子,就很倒黴。草爬子專往人的軟組織裡叮,而且有一些是有毒的,能致人於死地。你採山歸來,若是覺得腋窩和腿窩發癢,就絕對不能掉以輕心了,要趕緊脫光了衣服仔細檢查,否則它會鑽進你的皮肉中去。我就見鄰居的一位大娘讓草爬子給叮在了腋窩的地方,她抬著胳膊,她的家人擎著油燈照著亮兒,用菸頭燒那隻已把觸角探進皮肉中去的草爬子。我發現一些壞東西很怕火,比如狼,比如草爬子,怪不得傳說中做壞事的人死後要下地獄,原來地獄中也是有火的啊。

  當然,被草爬子和蛇襲擊的畢竟是少數,而且你可以在上山前採取預防措施,如將褲腿和袖管繫牢,讓它們無孔而入,所以不必在採山時過分地提心吊膽。當然,也有人在採山時出了大事故的。比如一個姓周的年輕男人,他採木耳時遇見了熊,儘管他聰明地躺下來裝死,愛吃活物的熊喪失了吃他的慾望,但它還是在離開前拍了他的臉一下,大約是與他做遺憾的告別吧。熊掌可非人掌,這一巴掌拍下去,姓周的半邊臉就沒了,他丟了魂魄不說,還丟了半邊臉和姓名,從此後大家都叫他周大疤瘌,因為他痊癒後凹陷的那半邊臉滿是疤痕。

  還有一個採山人是不能不說的,她姓什麼,我們並不知道,她丈夫姓王,大家就叫她老王婆子。她個子矮矮的,扁平臉,小眼睛,大嘴,羅圈腿,走路一拐一拐的,屁股大如磨盤,所以你若是走在她背後,等於看一頭跛足的驢拖著磨盤在行走。老王婆子平素不愛與人往來,不是呆在她家的屋子裡,就是勞作在菜園。她是個山裡通,知道什麼節氣長什麼,更知道山貨都生長在什麼地方。她採山,永遠都是單槍匹馬的。她採木耳最拿手,只要是陰雨連綿了兩、三天,一晴了天,她就進山了。誰也不知她去哪裡了,可她晚上總是滿載而歸,顫顫巍巍的肥厚的黑木耳能曬滿房蓋,讓過路者垂涎欲滴、羨慕不已。

  不過你要是打探她在哪兒採回來的,她總是很冷淡地說“山裡“,她說得也沒錯,但其實等於白說。曾經有人悄悄在她採山時尾隨到她身後,可她進山後總是能巧妙地把他們給擺脫了,那些寶貝山貨的棲息之地成了永遠的謎。為了這兒,她在我們那個小鎮的名聲和人緣都不好。老王婆子的命運最後也是悲慘的,她未到老年就得了半身不遂,癱倒在炕上,再也無法採山去了。很多人解氣地說,這是報應,讓最能採山的自私的人進不了山,她等於是看著金山,卻無法把它揣在懷裡,那種淒涼和痛苦可想而知了。

  關於採山人的故事還有很多,比如各自都有家室的男女互相看上了,在小鎮裡沒機會成就好事,就藉著採山的由頭,被人給撞見;再比如一個受婆婆欺負的小媳婦不敢在家中發洩不滿,上山後擇一個無人的地方,就是一通哀哀的哭,讓聽到的人以為鬼在嚎;再比如採山人迷了山,兩天兩夜下不來山,他的家人就組織親戚舉著火把上山尋找,而迷山的人呢,他卻迷在離村落不足一里的地方,如同被灌了迷魂湯,就是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成為大家的笑料。那些老一輩的採山人,大都已經故去了。他們被埋在他們採山經過的地方,守著山,就像守著他們的家一樣。

  篇三:鄰里間的圍欄

  我們那幢房,鄰里間的關係是分外融洽的。那是一棟東西向的板夾泥房子,呈長方形,共住著四戶人家。東面住著一戶祖籍湖南的夫妻,他們有六個孩子,三男三女;西頭人家的主人是個木匠,他家有五個孩子。住在中間的是我們家和另外一戶,我家挨著湖南人家,而與木匠家相鄰的那戶似乎總也住不長,今年是姓張的一對年輕夫婦,明年可能又是姓李的。住這戶的人家不太愛與鄰里交往,他們多是外地來的,與本地人總有些格格不入,顯得落落寡歡。所以圍欄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鄰居間的交往主要靠的是女主人,而女人交往的方式就是串門。串門也可說是家與家之間的外交,女人生性是瑣碎的,所以這種家長裡短的外交在增進友誼的同時,也難免生出是非。我就見過不少因串門而絕交的鄰居,深究起來,她們居然都是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絕交的。比如張家的女人去了李家,正趕上人家吃晚飯,李家的女人就熱情地添上一雙筷子請張家的女人嚐嚐她的手藝。張家女人大大咧咧的,就實話實說哪道菜做得不好,並把做這道菜的竅門告訴給她,李家女人自然覺得在自家男人面前丟了面子。偏偏張家女人第二天晚飯時又會把自己做的同樣的一道菜送過來,李家的男人吃了讚不絕口,你想李家女人能高興嗎?她找個藉口,說是自己家的雞討厭,老愛溜到張家拉屎,髒了人家的院子,就砍來幾捆柳條,把兩家共用的院子隔開了,各走各的門,從此後兩家也就疏遠了,各過各的日子。

  我喜歡到東頭的湖南鄰居家串門。他家喜歡把條肉吊到灶房的房梁下,由著油煙燻烤。時間久了,肉會漸漸風乾,變成醬紅色,並且會掉下乳白的蛆來。一看到蛆,我就聯想到廁所,心想他們家怎麼把肉變成廁所裡的東西才會吃,真是奇怪啊。可他們家把它切成片蒸熟後,卻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到春節,我們家的山東親戚會寄來一包花生米,而他們家的湖南親戚寄來的則是一箱通紅的幹辣椒,大家就互送一些品嚐。我爸爸喜歡把幹辣椒放到爐蓋上烤酥,捏成碎末撒到蘿蔔條湯裡。我呢,也把他家的東西當成自家的來使,我家的扁擔硌肩膀,挑水時我見他家的扁擔閒著,就取來用,用後放歸原處即是了。如果家裡來了客人,凳子不夠使了,就去他家拎回兩個。他家呢,發麵團時沒了面引子或者是做魚時要塊乾薑,也會到我家來取。後來這家的男主人在冬天伐木時出了事故,人受了重傷,被送到哈爾濱後截掉雙腿,也沒能保全住性命。鄰居沒了男主人,逢年過節的,他家就會傳來女主人的哭聲,母親這時就得嘆著氣過去寬慰她。可偏偏是禍不單行,又過了兩年,她的二女兒得了急病死了,從此後就很難看到她的笑臉了。冬天時,兩家都打了不少木柴沒處垛,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把它們摞到兩家的院子中間,他家一垛,我家一垛,有了一道不高也不矮的屏障,從此就各用各的院子。又幾年過去,這位失去了丈夫和二女兒的鄰居,又失去了大女兒,此時她已變得麻木了。我常見她失神地站在菜園裡看天。過年的時候,母親總打發我去她家和她說話,讓她轉移對已逝親人的思念。

  偶爾我也會到西頭的木匠家去。我喜歡看他打桌子、椅子和躺櫃,一看到他打棺材,就遠遠避開了。我喜歡他給活人打東西,一給死人打,我就驚恐。後來他家也死了一個女兒,我覺得他家也是鬼影憧憧,不敢去了。我早期作品那股濃郁的死亡氣息,與這種童年生活經歷不能不說沒有關係。

  我們那個小鎮鄰里間沒有圍欄的歷史,最後因為一件轟動全國的殺人案而徹底宣告結束。與我們家隔著一條道的,有一幢住著四戶人家的房子。中間的兩家因為處得好,就用一個院子。一戶姓張,是瓦匠;一戶姓藍,男主人在縣城的派出所上班,女主人在家打理家務。女主人很俊俏,戲也唱得好,生產隊年終唱戲時,她是絕對的主角。姓藍的由於在城裡上班,每天騎著腳踏車早出晚歸的。也許由於他有工作,而這工作又比較顯赫,腰間挎著槍,他看上去有些自負,見了小鎮的人,也不愛打招呼。突然有一天,他開槍殺死了瓦匠夫妻以及他們的一個兒子。姓藍的自知被捉到後必死無疑,他用刀砍自己的脖子,企圖自殺。可是他在殺自己上比較手軟,沒有殺死,我在槍響後跑到出事現場,目睹了姓藍的躺在地上,脖子上咕嚕嚕冒著血泡的情景。他被搶救過來後交代,他家和瓦匠家共用一個院子,他在縣城上班,他懷疑整天呆在家中的瓦匠對自己貌美的妻子心懷不軌,所以想把他們一家斬盡殺絕。

  此案一出,整個小鎮的人都驚呆了。人們私下議論說,如果兩家不是合用一個院子,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看來家與家之間的圍欄是必要的。從此後,那些不設定圍欄的鄰居,都先後豎起了圍欄;有了圍欄的人家,則加高加固了它。而小鎮鄰里間的關係總不像過去那麼融洽,相互警惕得多了,女人們連門也串得少了。只是鄰里間的動物和家禽還一如既往地保持它們之間的親密交往,讓人們在透出冷漠之氣的人際關係中,仍能感受到一絲溫暖和一脈平和之氣。

  篇四: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這世上最出色的染匠,一定就是秋霜了。只要它來了,青山就改變了顏色。初霜來的時候,樹葉只是微微轉黃,這時節的山巒看上去更像是洋溢著豐收氣息的麥田。到了第二場霜降臨之後,淺黃的樹葉變得金黃或淺紅,山巒有如戴上了一頂頂紅黃相間的呢氈帽。而如果你沐浴著第三場更為濃重的霜走進森林,你是想看到什麼顏色就能看到什麼顏色。樹葉大多是金黃和金紅的,但也有黃中帶粉、粉中含翠、翠中生紅、紅中隱紫、紫中有褐的,這時的山巒分明就是一個春天的花園,五彩繽紛的。我們把此時的山巒稱做“五花山”。

  五花山簇擁著我們的時候,大雁向南飛了,河水流動得平緩了,天空中的雲朵沒有盛夏時多了,天顯得格外地高、格外地藍。人們把形形色色的菜籽吊到山牆上,開始了秋收。而秋收中最苦最累的活兒,就是起土豆。

  土豆既能做蔬菜,又能當主食,還能作為家畜的飼料,在那個糧食需要定量供給的年代,土豆被廣泛種植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家種上一、兩畝,那算是少的了,平平常常的人家都要有三、四畝;而那些人口多的人家,種七、八畝是很普通的。所以說秋收在我們那裡,等於是“起土豆”的代名詞。人們見了面跟對方說的話往往是“起土豆了嗎”,或者是“你家今年能收多少麻袋土豆”?

  起土豆的工具是二齒子和三齒子。當然也有四齒子,但它因為密度高而容易傷著土豆,用它的人家很少。二齒子和三齒子是鐵製的,它們的形狀常使我聯想到“M 和N”的拼音字母,一握著它們,就老是想發鼻音。人們去離家較遠的大地起土豆時,要拉起手推車。去的時候,手推車上放置著二齒子三齒子、空的麻袋、土籃等工具,當然,也要帶上水壺和午飯。回來的時候,飯沒了,水壺也空了,先前還明晃晃的鐵齒上沾滿黑油油的泥土,手推車上滿載著用麻袋摞起來的土豆。若是趕上晴好的天氣,車行起來還不吃力,而要是趕上秋雨連綿,路面的水窪一個連著一個的話,車輪往往會陷在泥濘中,幾個人合力拉它,它也只是徘徊,最後只得回鎮子朝養了牛的人家借牛,把手推車給從泥潭中拖出來。所以那些養了牛的人家,一到起土豆的時候就很牛氣。

  人們把土豆運到家後,會把它們劃分為三類:又大又光滑的是最好的,它們會被下到菜窖中,一部分作為來年的種子,一部分留做食用。那些中不溜的屬於第二類,它們也會被下到菜窖中,作為越冬蔬菜。而那些跟驢糞蛋一樣小的、青著半邊臉的、被鐵齒刨得滿腦子都是窟窿的,屬於最次的一類,它們通常是被埋在菜園的坑裡,沒被凍著時由人削削揀揀地隨吃隨取,等雪降臨之後就餵了豬了。

  土豆地都在山下開闊的平地上,所以起土豆累了,就可以坐在地上欣賞五花山。這時候再鮮豔的鳥進了森林,也會慨嘆自己的羽毛不如樹葉絢麗。山巒此時就是一幅連著一幅的流金溢彩的油畫,會看醉了你。所以當你再低頭刨出一墩土豆時,就覺得那大大小小的土豆不是乳黃色的了,而是彩色的了,看來豐富的色彩也會迷了人的眼睛。人們回家的時候,手推車上麻袋的縫隙中往往插著一支小孩子歇息時跑到山上折來的色彩紛披的樹枝,它像一枝燦爛的花,把秋天給照亮了!

  溜土豆就是在收穫過的土豆地上,再沙裡淘金地尋覓仍被遺落在土中的土豆。我們一般喜歡到生產隊的土豆地裡去溜土豆。因為那土豆是公家的,社員起土豆時沒有給自己家起那麼精心,埋在土裡的仍然數量可觀。溜土豆通常要使用四齒子,它的鐵齒間隙窄,搜尋土豆的機率高。通常被留下的土豆都不很大,所以這樣的土豆拿回家去,通常是洗一洗後連皮蒸了吃,或者是用叉子磨成粉了。溜土豆的都是如我一樣的孩子,大人們是不屑做這種活兒的。我每年都要去溜土豆,其實家裡並不缺那點土豆,我只是喜歡在光禿禿的大地上再打撈一份驚喜罷了。那感覺很像是在尋找寶藏。

  我溜土豆的時候,常常會遇見住在北山的劉家的孩子,他們兩人一夥,提著麻袋,在別人家的土豆地裡溜得格外仔細。經他們溜過的土豆地,可以說是光光溜溜的了。所以一看到他們,我就避開了。他們很有眼力和經驗,知道哪片地的哪個地方會有幸存的土豆,每天都會溜上半麻袋到一麻袋的土豆。他們見了我們也不打招呼,只不過有時會頑皮地打幾聲口哨。有的時候溜土豆溜累了,我坐在地上歇息的時候,會看到黑油油的土地上,那幾個穿著暗淡衣裳的孩子,彎腰弓背溜土豆的情景。他們和他們面前的土地是那麼暗淡,而他們背後的五花山則是那麼的絢爛。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單調,可他們因為他們的勞動,而成為了我眼前這巨幅畫卷中最生動最永恆的一部分。

  篇五:傻瓜的樂園

  傻瓜成傻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他們成傻後的快樂卻是相同的,喜歡遊逛,喜歡笑。

  我童年生活的山村不過百戶人家,但卻有六、七個傻子,他們的存在,曾給處於遊戲年齡的我帶來無盡的快樂。在我看來,我們那個四面環山的村子就是他們生活的樂園。

  我家的後一趟房,有一個傻子,他叫大肥。他也是那幾個傻子中唯一不出門的一個。大肥長得又白又胖,他整天躺在搖車裡,除了吃,就是睡,連翻身也不會,別人說他出生後就沒長骨頭。夏天時,他的家人愛把他的搖車吊在院子的稠李子樹下,我在自家的後屋常能聽見他的哭聲,他哭的聲音不是嬰兒的那種奶聲奶氣,而是跟大老爺們一樣地粗著嗓子嚎,也難怪,雖然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的樣子,但他已經有十來歲了。我喜歡悄悄溜到大肥家去拉他的手,他的手軟得跟豆腐一樣,渾身雪白雪白的。我一拉他的手,他就笑。他本來就愛流涎水,一笑涎水就更多了,簡直跟從山澗流下的泉水一樣,弄得臉頰溼漉漉的。因著這涎水的緣故,他的脖子終日圍著一條毛巾,使他看上去像個放懶的伙伕。大肥的家人很忌諱我們去看他,所以一旦被他的家長髮現,就會被呵斥出去。周圍的鄰居都說,大肥是個怪物,說他活不長。他果然沒有活長,十幾歲時就死了。夏天時在晴朗的夏夜聽不到後院大肥的哭聲,我很難過。彷彿是眼看著一個神話破滅了,覺得生活暗淡了許多。

  我最怕的傻子,叫二毛。他像惡狗一樣具有攻擊性。他很喜歡在街巷中穿行。他總是穿著灰突突的`衣裳,鬍子拉碴的。他獨自走著時始終笑嘻嘻的,但他見到某些人時就會憤怒。有時他會突然揪住一個人大打出手。所以一看見二毛從前方走來了,明明他滿臉的笑容,我還會飛也似地朝家奔,關門閉戶,斂聲屏氣地看著二毛經過。二毛也怪,你越躲他,他就越狂躁,他會把緊閉的門拍得山響,嚇得我的心突突地跳,喘氣都不勻了。雖然怕二毛,但還特別想見到他,見到他呢,就得掌握好和他的距離,看夠不夠逃跑的,我可不想被他像貓捉老鼠一樣給摁在爪下。和二毛的相遇,因為有著冒險的成分在裡面,就有些驚心動魄的意味了。二毛最終的結局怎麼樣,我不知曉,有人建議他的家長,給他說個媳婦,說那樣他就會好了病了。但從我離開那個小山村為止,二毛還是獨行著的,沒見他的身邊有小媳婦陪伴著。

  最浪漫的一對傻子,是大潘和二潘。他們是一對雙胞兄妹。他們的父母是表兄妹,屬於近親結婚。大潘二潘非常能幹活,他們夏季時跟著父母去田間勞作,冬季時拉著爬犁上山拉燒柴。他們喜歡手拉著手在林間小路上游蕩,採野花啊,折松樹枝啊什麼的。我們在林間戲耍時常常能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見了我們喜歡“啊啊”地叫著打招呼,很友好。人們都說,大潘二潘這麼好,乾脆就讓他們結婚算了。可他們的父母並沒有那麼做。他們形影不離的樣子讓那些常常會反目為仇的兄弟的家長非常的羨慕,他們都說還不如生對大潘二潘那樣的兄妹呢!前些年母親對我說,大潘的訊息她不知道,倒是二潘,她嫁了人,聽說還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呢!

  篇六:女人與花朵

  在愛花上,鄉下女人比城裡女人要運氣多了。她們可以在自己的田園上種植花卉,譬如在窗前種上一排金燦燦的向日葵,在牆角種上開喇叭花形狀的爬山虎,在花圃的邊緣種上風風光光的矢車菊。這樣的花朵,總是與風雨同呼吸。它們最能真切地感受到陽光的照拂,能夠感受到蝴蝶與蜜蜂的觸角撫弄它們時的那種甜蜜的疼痛。

  城裡的女人怎麼養花呢?她們沒有自己的土地,至多不過在陽臺上養些盆花,杜鵑啦,茉莉啦,菊花啦或者含笑、玻璃翠、月季等等。這些花也會開,但由於沒有開在戶外,總給人一種貧血的感覺,往往是才開兩三天,花朵就不精神了。而鄉下女人種的那些花,根本不用侍弄,它們開得有聲有色、轟轟烈烈的。即便是有雞或狗刨了它的根,或者是狂風吹彎了它的腰,它也能頑強地繼續開著花朵。

  能養盆花的城裡女人算是幸運的。這樣的人家多半人丁興旺,因為養花缺不了水,而澆水是需要人的。對於那些經常外出的人家來講,只能養從花店買回來的花了。不然你在家擺了幾盆花,一個月外出回來後,會發現它們枯死在盆中,看上去像一團垃圾。

  花店裡的花,普通的如康乃馨和劍蘭,稍好一點的是玫瑰和百合,名貴的當屬馬蹄蓮和鬱金香。養這樣的花一定要透明的玻璃花瓶,能清楚地看到水的位置、水中碧綠的莖葉等等。如果用密不透光的瓷瓶,看不到莖,養在其上的花朵就給人一種突兀感。不過這樣的花即便天天剪枝和換水,也不如開在大地的花來得持久。玫瑰三四天就會蔫軟,百合開得再長也超不過一星期,康乃馨如果侍弄好了倒能開個十天左右,不過你天天剪枝,最後把她剪得瘦小伶仃,莖短了,葉子少了,一堆光禿禿的花簇擁在一起,實在沒什麼美感了。其實賞花不單單看花朵本身,也要看它的莖和葉子。所以古人寫那些賞花的句子,極少對著居室裡的花朵抒發感情的。他們大多去花園或者荒野裡賞花,這樣的花有了草或者山的映襯,有了月光的點綴,有了流水的烘托,才有了靈性和美感。比如白居易《憶江南》中的“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蘇軾《望江南》中“試上超然臺上看,半濠春水一城花”。黃庭堅《水調歌頭》中的“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黃鸝”等等。沒有一個不是在大自然中抒發對花的情感的。如此說來,居室裡的花朵是可憐的,它們沒有清風明月的撫慰,呼吸的是室內缺氧的汙濁的空氣,感受到的是透過玻璃窗疲憊地鑽進來的陽光,吸吮的是帶著漂白f氣息的自來水,它們的哀愁又有誰知道呢?我們這些愛去買花的城裡女人,也許正是用花兒的哀愁來給自己換來愉悅的心境。

  女人愛花,是天性使然。我覺得花也是母性的,它水性十足,嬌柔、脆弱、豔麗而多情。它的這些特點,是男性們所不能有的。這些花也喜歡女人柔軟的手指撫弄它們。而花朵的芬芳也滋養了女人。

  我發現,一個地方的花朵的脾性與那個地方女人的脾性有很大關聯。比如我的故鄉大興安嶺,最常見的一種花是野菊花。這花從夏天一直能開到深秋下霜時節。它朵不大,花心黃黃的,圓圓的,硬硬的,像顆紐扣。而圍繞花心的那些勻稱、細碎的紫色花瓣,看上去那麼密實、渾厚。這花不怕風吹雨打,很皮實,極像我故鄉的那些女人,堅強、隱忍、安靜而樸素。在南方,我見到最多的一種花是池塘裡的荷花,它們看上去滋潤、優雅而嬌羞,極似那些身姿婀娜的江南女人。

  當然,花朵並不都是美好的。也有“惡之花”,有一些漂亮的花確是有毒的。就如同女人群中也有如蠍如虎的人一樣。但不管怎麼說,世界上有了奼紫嫣紅的花朵,有了形形色色愛花的女人,這世界才顯得豐富多彩。

  由於愛花,女人還喜歡做一些關於花的美夢。我就曾經在夢中見過比澡盆還要大的桃花,見過能開上百朵花的百合。夢裡的花比現實的要火爆多了。

  我想花朵也許是女人的靈魂,而蜜蜂則是男人的靈魂。當蜜蜂嗡嗡叫著從這朵花又跳到另一朵花上時,花朵還靜靜地呆在原處,一如既往地開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