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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琵琶行》的音樂特色

白居易《琵琶行》的音樂特色

  導語:白居易對音樂的描摹和對琵琶女演奏技藝的描繪是《琵琶行》中最為精彩的部分。詩人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對琵琶女身世的同情和對自身遭遇的憤慨,將精湛絕倫的音樂與綿延無盡的深情完美演繹,呈現出精美豐富的藝術色彩。

  詩歌和音樂,自古以來就結下了不解之緣。正因為如此,古代詩人不但使詩歌具有音樂般的韻律美,而且喜歡以音樂為題材,或者在詩詞歌賦中,間以音樂美的描寫。但是要想對無形的音樂加以形容難度很大。宋代著名詞人張孝祥有這麼一句詞:“悠然興會,妙處難與君說。”意思是很多好的作品在欣賞完之後,有很多的好處很難說出來,尤其是對音樂的描寫和刻畫,因為太抽象太空洞。但是,歷史上不是沒有這種賢人能士。翻開我國古代詩史,多少描寫器樂演奏的名篇佳句,集然入目,伶然盈耳:馬融《長笛賦》中“狀似流水,又象飛鴻”般的悠揚的笛聲;韓愈《聽師穎彈琴》中“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般的雄健的琴聲;白居易《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優美的琵琶聲;李賀的《李憑箜篌引》中“石破天驚逗秋雨”般的箜篌聲;蘇軾《赤壁賦》中“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的幽怨的洞簫聲;劉鶚《老殘遊記》中的白妞說書一段等等都非常精彩。但若就對樂曲描寫的細膩完整、形象生動、精美絕倫,而且還能從樂曲中挖掘出女主人公的形象,並透射出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令人一唱三嘆的,就得算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他在描寫音樂方面的成功使歷史上其他的文章都難以望其項背,恰如清代張維屏《琵琶行》所說:“楓葉荻花何處尋?江州城外柳陰陰。開元法曲無人記,一曲琵琶說到今。”袁行霈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中讚美白居易《琵琶行》描寫音樂的完美時說:“這在以前的文學作品中是罕見的,比起同時代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等名作來,以其描寫細膩真切、自然流暢和情感的潛流暗轉、突放突收而獨具特色。”

  《琵琶行》作於作者白居易被貶江州的第二年(816),作品透過描寫琵琶女高超的演奏技巧和她淒涼的身世,抒發了作者自己政治上受打擊、遭小人排擠的抑鬱悲涼之情。在文章裡,詩人把一個琵琶女視為風塵知己,與她同病相憐,寫人寫己,哭己亦哭人,宦海的浮沉、生命的悲哀,全部融合為一體,因而使作品具有不同尋常的感染力。那麼文章是透過什麼樣的音樂描寫把讀者帶入這樣的一種境界呢?

  一、對音樂的側面描寫

  (一)題詩

  《琵琶行》中有很多地方並沒有直接描寫音樂,但是同樣起著勾畫渲染音樂的作用,有的時候甚至比直接描寫音樂更能表達音樂的內涵。例如:我們先暫且把《琵琶行》看作是一首琵琶曲,那麼前面的第一句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無疑就是樂曲的前言,或者叫做題詩。在這樣的夜色中,在這樣蕭瑟的秋風中送別客人,別有一番離愁湧上心頭。這就為下面即將出現的樂曲烙上了一層悲情的基調。這也使我們想起了西方的音樂,例如柴可夫斯基的鋼琴套曲《四季》。《四季》作於1876年,共有十二首小曲,而且這十二首小曲與十二首詩篇相呼應。例如 :第四首《四月――松雪草》(“April――Snow Drop”)前面的題詩:

  淡青、鮮嫩的松雪草啊!

  初春的殘雪偎在你身旁……

  往昔的憂愁苦惱,

  只剩下最後幾滴淚珠兒還在流淌,

  來日的幸福,將給你帶來新穎的幻想……

  而後面出現的音樂則是節奏自在、情緒柔和,表現初春的憧憬和夢,這和題詩的情緒是相互吻合的,這說明我們偉大的詩人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在樂曲的前面加題詩來說明樂曲的基本內容,不能不叫人拍案稱絕。

  (二)對音樂效果的描寫

  對音樂效果的描寫是《琵琶行》中的另一個亮點。詩中有多處是對音樂效果的描寫,如 “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剛校弦正音,演奏者已經進入了抒情的藝術境界。感情先行,“未成曲調先有情”,這是音樂創作或演奏成功的關鍵。誠然,一切藝術創造都必須“先有情”,藝術思維不可能沒有強烈的感情相伴隨,但是,音樂的形象和思維更需要感情領先。這一點,也是白居易自己演奏的切身經驗。他在《琴》中寫道:“置琴曲几上,慵坐但含情。”在《夜調琴憶崔少卿》中寫道:“今夜調琴忽有情,欲彈惆悵憶崔卿。”充分的感情醞釀,豐富的聯想孕育,情在聲先,曲居情後,演奏就一定十分動人。這些詩句可以作為“未成曲調先有情”的註腳。“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在感情引路之後,演奏開始,琵琶女也是寓情於聲,以聲傳情。她透過攏、捻、抹、挑、掩、抑的手法,把滿腔的情思化作一聲聲的“琵琶語”,用富有表現力的音樂語言,來訴說平生的心事。關於化情為聲,白居易曾這樣描寫過一位彈箏的女藝人,他在《箏》中寫道:“移愁來手底,送恨入弦中。”這是絕妙的音樂美學警句。琵琶女也正是這樣,把自己的愁恨情思傳到手底,送入弦中。這樣的演奏,就不是純技巧的賣弄,這樣的音樂,就不是空洞無物的一堆音響,而是有了靈魂,有了生命,表達了琵琶女掩抑在內心深處的思緒,反映了她的坎坷生活,這“不得意”的生活又是她彈奏低沉曲調的沃土。又如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詩人寫出了撥動不同的弦所發出的不同樂音效果,寫得形象生動,對比鮮明,富於概括性。而“錯雜”二字,正道出了音樂形式美的真諦:寓於統一的雜多。正因為 “錯雜”,琵琶音樂才曲折多變,才能產生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和諧之樂。“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這是從另一角度寫音樂的意境。段玉裁《與阮芸臺書》認為,“水下灘”應作 “冰下難”,泉流冰下,鶯語花底,“形容澀滑二境,可謂工絕”。這是很有見地的。“幽咽泉流冰下難”的澀境,在白居易、元稹的詩中曾一再出現。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以無聲襯有聲,把聽眾帶入曲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白居易描寫音樂,多次涉及無聲之美。如《夜箏》:“紫袖紅弦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又如《箏》:“霜佩鏘還委,冰泉咽復通。珠聯千拍碎,刀截一聲終。……歇時情不斷,休去思無窮。”這無聲之聲的好處有三點值得我們注意。第一,“弦凝指咽聲停處”、“凝絕不通聲暫歇”,既指出無聲之美存在於有聲之樂中,無聲之美依賴聲音的存在、運動與間隙而顯見,又指出無聲之美的短暫性,音樂是聲音的藝術,但也需藉助於無聲的手段,其有聲是長久的,無聲則是短暫的。第二,“歇時情不斷,休去思無窮”,指出音樂是藝術,不為有聲而有聲,也不為無聲而無聲,有聲與無聲、進行與休止既是對立的,又是統一的,它們都是表情的手段,都為表情而存在。第三, “別有深情一萬重”,“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既指出音樂作為聲音的藝術之所以需要無聲,是因為無聲具有特殊功能,能表現有聲所難以表現的 “幽愁”、“暗恨”、“深情”,因而能勝有聲;又指出只能“此時”無聲勝有聲,不能時時無聲勝有聲。無聲能否勝有聲,取決於它能否表現“幽愁”、“暗恨”,因而無聲的運用必須恰到好處。白居易對無聲之美的描述與闡發,道前人所未道。《琵琶曲》彈奏至此,滿以為已經結束了。誰知那“幽愁暗恨”在“聲漸歇”的過程中積聚了無窮的力量,無法壓抑,終於“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這段音樂情緒高漲起來,絕非柳暗花明,重見天日,而是以剛勁急促、震撼人心的節奏,表達琵琶女對命運的不平之感與憤懣之情。這時她的幽愁怨恨一下子如破瓶而出的水漿滾滾而出,宣洩了她的幽愁暗恨。琵琶女受傷的心靈本渴望愛情的撫慰,但薄情的丈夫“重利輕離別”,讓她時常空船獨守,這現實更使她痛不欲生,悔恨交加,故而音樂之聲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高亢激越的旋律正是她對世人重色輕才和丈夫重利寡情的憤怒控訴。“四弦一聲如裂帛”,如裂帛,這是琵琶女的心的碎裂,也是詩人被貶九江之後,偉大抱負被撕裂的憤激的哀號。

  總之,詩人不但寫出了琵琶女音樂技藝的高超,而且透過樂曲的變化,表達出演奏者內心情感的起伏,讓人如聞其聲,如感其情。正如詩人所云:“我聞琵琶已嘆息。”悲憤的曲調,令普天下傷心人聞聲一哭!這一段,白居易和琵琶女,一個筆下寫憂怨,一個弦上彈憂怨,他們都有一樣的愁怨,詩人用溼漉漉的詩行寫出了用溼漉漉的眼淚浸泡的`溼漉漉的心。一曲雖終,而回腸蕩氣、驚心動魄的音樂魅力,卻並沒有消失。詩人又用“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的環境描寫給我們營造了一種視覺和聽覺的美感:琵琶女的演奏停息了,東船西舫悄然無聲,這是美妙絕倫的琵琶聲引人入勝,引發了每一個人內心的鬱悶和苦痛的結果;在茫茫的江水上,江面微波盪漾,落花慢慢漂流,只看到倒映在水中的明月,它盛滿憂愁,瀰漫著涼意,將人們引入一個悽清和悲涼的意境。它渲染了當時悽清的氣氛,又襯托出琵琶女彈奏的高超技藝,給人一種餘音繞樑的感覺。“悽悽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這裡詩人不但寫音樂演奏的效果,更重要的是把環境和人的情感,而且是把不同的人的情感壓縮到這四句詩裡去了。而且由於特殊的季節“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再加上彈奏者高超的技藝,彈奏者以及江州司馬共同的處境,所以青衫溼遍則是必然的結果了,可見琵琶樂曲的感人。

  二、對音樂的正面描寫

  白居易對音樂的描摹和對琵琶女演奏技藝的描繪是《琵琶行》中最為精彩的部分。詩人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對琵琶女身世的同情和對自身遭遇的憤慨,將精湛絕倫的音樂與綿延無盡的深情完美演繹,呈現出精美豐富的藝術色彩。

  白居易是喜歡音樂的,有詩為證:“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這些都充分地體現了作者對音樂的喜愛,所以深厚的文學功底加上對音樂的痴迷成就了這千古絕唱的《琵琶行》。且看白居易是怎樣地信手拈來。

  (一)琵琶曲總論

  詩中開始寫音樂是從“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開始,繼而是“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這一段詩先從調音開始寫起,因為絃樂器是容易跑音的,所以一般都要在演奏之前先除錯一下音,這是彈琵琶之前的必須動作。雖然作者白居易是簡單地一帶而過地描寫,但是從簡單的調音中,已經是“未成曲調先有情”,由此可以看出琵琶女的才情不淺,技藝高超。然後又交代了所演奏的曲目,這是對樂曲總的一個描寫。這裡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事情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詩中還有這樣的句子:“初為《霓裳》後《六么》。”其中《霓裳》即《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是唐代大麴中的法曲精品,是唐代歌舞的集大成之作,而《六么》同樣是當時的一首著名的歌舞大麴,只有技藝高超的人才能駕馭得了,這也為後面的“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做了鋪墊,更為能夠彈出讓“滿座重聞皆掩泣”的音樂做了很好的預告。

  (二)在比喻和對比中描寫音樂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和其他描寫音樂的作品一樣,詩人在描寫音樂時也運用了大量貼切的比喻,這也是在我國文學史上描寫音樂的最經典的段落之一。用文字來再現音樂往往是很蒼白的,因為它那飄忽不定的音響很難被準確地捕捉和表現。那麼,白居易又是怎樣寫好琵琶女聲情並茂的彈奏及其創造的美妙境界呢?

  首先,他用人們熟悉的聲音作比喻,以喚起讀者的共鳴。如“急雨”、“鶯語”、“刀槍”等聲響,在妙喻聯翩中賦予抽象的音樂以具體的形象,使人如聞其聲,身臨其境。如大弦的嘈雜,小弦的竊竊私語,大珠小珠的清脆滾落,鳥聲的婉轉,冰下流水的嗚咽……許許多多的聲音,讓人應接不暇;聲音有很多種,仔細聽來,這一聲和那一聲有明顯的音色、音量上的區別,複雜中又有不可混同的地方。透過這種對比表現音樂的抑揚頓挫,例如大弦小弦,大珠小珠,而且在彈奏的過程中,鶯語泉流。這些既包括音色的對比,又包括音量的對比。另外,還透過“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表現一種音樂音量的減弱。而“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則是音樂的完全停止。然而,音樂並沒有結束,短暫的停止之後,積蓄了更大的力量,並在一瞬間爆發成“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完成了從舒緩流暢――逐漸嗚咽――間歇停頓――激越雄壯的過渡,寫得多麼精彩絕倫啊。劉熙載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白居易用日常生活中所見、所感之物進行音樂的描摹比喻,生動而不晦澀,淺顯而不平俗,描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無言之美。

  (三)彈奏方法的描寫

  白居易對詩中彈奏者的彈奏動作、彈奏狀態也進行了形象的描寫,透過這一描寫使讀者能更好地領會彈奏者的技巧、情感。這種方法,在其他寫音樂的作品中就很少見到了。因為很多人在樂器的彈奏方面都是外行,對樂器的彈奏很難去把握。但是白居易卻是一位行家,他詩中交代了多種彈奏方法例如:攏、捻、抹、挑,這些都是琵琶彈奏者常用的技巧方法。“轉軸撥絃”是琵琶彈奏前一般的慣用動作,而“低眉信手續續彈”則是彈奏開始時的表情和神態。“攏、捻、抹、挑”和“收撥、劃”是在彈奏中和彈奏結束時的常用動作和手法。“沉吟放撥插弦中”又是彈奏結束後的神情和動作。從攏、捻、抹、挑這些手法可以看出琵琶彈奏技巧的複雜性。“轉軸撥絃”和“放撥插弦中”,雖然是彈奏者共有的動作,但絕不是一個琵琶彈奏門外漢的動作,這裡寫出一個“大家”來。更需注意的是“低眉信手續續彈”這一句,這裡的彈奏神態是“低眉信手”,突出了演奏者的慵懶和自信,這不是一個消極的寫法,而是透過這些不經意的隨便的動作表現出一個大家從容不迫的風範。當然,這種懶惰的情緒不會一直如此,隨著曲調的進展,彈者的精神也逐步振奮起來,到“曲終收撥當心畫”,她已經聚精會神地以熟練的手法完全控制了聽者的注意力。整個彈奏過程中,或低迴掩飾,如泣如訴;或流美圓潤,如鶯歌玉轉;或高昂明快,如鐵騎交鋒,無不生動地傳達出彈奏者內心深處浪濤般起伏不平的感情。詩人用豐富的筆觸為我們構築了一個完整的、令人動容的、哀愁感傷的藝術境界。金人王若虛指出:“樂天之詩,情致曲盡,入人肝脾。”如此讚語,洵不為過也。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對琵琶女演奏技藝的精湛刻畫和形象生動的音聲描摹令人歎服,對複雜的琵琶聲音描繪得氣韻生動,含情帶意,成為千古傳頌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