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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給它起個像樣的名字散文

一定給它起個像樣的名字散文

  我家的狗被人截斷鏈子偷走了,我接到哥哥的電話趕了回去。剛走到大門外,行動遲緩的父親,嘟囔著“狗被人偷了”,一股淒涼湧上心頭。地上兩道陌生的車輪印跡,格外刺眼。狗應該是被車拉走的,腦海裡試著還原著狗鏈截斷、狗被拖上車的一個個細節,像是在為狗送別。

  剛剛下過雨,車輪的泥印在地上留下清晰的花紋,感覺車離我們是那麼近,可就是抓不住,甚至連影子也看不到,大門口揚長而去的車輪印,那麼趾高氣揚,耀武揚威,像竊者的狂笑,那是伴著狗離去時綿延不絕的嚎叫或是呻吟的狂躁,是被風雨吹得七零八落的舞步。狗的聲響是逐漸變小的,進而微弱,而後只留下撲咬的影子,我想是這樣,因為家人沒能聽到一點動靜。不知狗嚎叫了沒有,撲咬了沒有,還是像傳說的那樣,被迷倒之後,死了一樣,給扔上了車?那刺稜起雙耳,呲牙狂吠的威武氣勢,蕩然無存了嗎,會像爛泥一樣嗎?我不願相信。

  儘管已經失去了,一切變得不再有任何意義,可是一想到狗將面臨任人宰割的命運,怎能不心酸呢,畢竟它是我生活裡和我最親近、最相通的異類了,它無聲無息的被掠去,也截取了我生活中本該存續的一段,我用腦子極力再現著狗離開時可能出現的情景,似乎這樣,我的生活以及我和狗相處的日子就不曾斷篇,還是一卷完整的膠片。

  事實上,狗的離去讓我的生活出現一段空白,至少我腦子裡儲存的資訊少去一塊兒。有時候,狗會糊塗,會衝著久未回家的我一陣狂吠——這一段沒少吧。關於有狗的時日,也許只是記憶長河裡的一條支流,狗離去了,那麼這條支流定然要乾涸,枯竭,悄悄堙沒在風塵裡了。我擔心多少時間以後,重新走回原來的時光,是否還能找到那條從未給起過名字,直到離去的那一刻,依然只能以“狗”相稱的夥伴呢,我不希望我的生活裡抹去狗的痕跡,儘管我是高貴的人,它只是一隻幫我們看門,每天只能在我們茶餘飯後、或是百無聊賴的時候才會想起的狗。

  說一萬個不捨又有什麼用呢!它的離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註定我生活裡和狗有關的一段是斷篇了。若干年之後,即便努力搜刮,記憶也會是七零八落,無法完整的銜接起來。我很害怕自己記憶的減退。記得小時候,在大門外的石墩上寫作業,很害怕突然而至的風張牙舞爪的把課本、作業本吹亂刮飛,我拼命用手摁住嘩啦啦狂飛的書頁、本頁,即便這樣,沒能摁住的一塊兒或一腳兒,還是招搖的亂舞。我害怕關於狗的記憶,會像風中的那些書頁摁也摁不住,瞅機會和時光偷偷溜走。

  聽慣了的狗吠,在被狗蹭的發亮的石塊上、木箱上,再也找不到了。那個扯著鐵鏈、雙目炯炯、又蹦又跳、又撲又叫、踢騰揚塵的傢伙,忽然不見了,只有栓它的半截鐵鏈、石磙、它發狂時刨出的土坑,在那裡有氣無力的喘息,一切都是它剛剛離開的樣子,它的氣味、體溫還沒散去,脫落的幾根毛屑還靜靜的躺在雨水洗刷過的泥土裡。這還是它世界!就像年幼時的我,早上爬起來,連被窩都來不及整理就跑了出去,它也是到哪兒野去了.它只要一回來,石磙、鐵鏈、土坑馬上就會甦醒,綻放出生機,像迎著春風復甦著的田野,瞬間就是一片盎然的春光。我會高興,家裡人一樣肯定也會高興,儘管家裡人不會像我多愁善感,相信他們內心的波瀾不會比我小。

  明知沒有可能,還要幻想狗能回來,這是療傷的好辦法。

  消失了,畢竟是消失了,我盯著逃竄的車輪印,也是狗離去時唯一留下的痕跡,我在尋找,尋找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心中久久纏繞的心結。

  和朋友說起起狗的價錢,我本意是揣摩盜狗人,一條狗能值多少錢,何至於如此喪心病狂。可一張嘴就有些悵然,如果缺憾可以用金錢衡量,那這個世界就太好對付了。內心的搏動,別人是不大會注意的,更不會理會,即便理會也是隔靴撓癢,無法過心的。朋友說也就是二三百元的樣子。作為旁觀者,一條二三百元的狗,丟掉了,確實可以像菸灰一樣一彈了事,換做我是旁觀者,勸起別人,也會是這番論調。可以想像,一個人得到別人的理解尚且不易,一條狗的命運,得到他人同情,豈不是比登天還難!感同身受?幾無可能。這不是自私,是一種本能。

  儘管一再說服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內心還是空蕩蕩的。

  我家一共養過兩條狗,第一條狗是從三家合住的`四合院搬到後來的獨院開始的。獨院有三間土坯房。搬到新居,有了獨立的院子,可以隨意堆放任何願意堆放的東西,再不用顧忌鄰居的感受。這份自由給父母帶來的幸福是無法言說的。當時我還不解我家為什麼要離開多年的鄰居,另闢院落,害得我和小夥伴玩耍都不容易了呢。自由已然實現,不過一下子離開鬧哄哄的院落,清靜得好像缺點什麼,無意中聽父母商量,要養狗,好有個傍生。天性裡的那份不安分像無數隻手撓著我的心窩,讓我好一陣子癢癢,吃飯睡覺都不那麼香了。忽然有一天,父親提個竹籃進了家門,籃子裡傳出了嘰嘰、嗷嗷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時斷時續,像嬰兒呼喚媽媽的聲音。大,捉回小狗了?我迫不及待的撲向還在父親手裡的竹籃,小狗好看嗎,咬人嗎,它吃啥呢,一連串的問題已先於我的腳步跑到了籃子裡,毛絨絨的一團黑,在眼睛上方兩個小白團兒的映襯下,一雙黑幽幽,亮閃閃的眼睛,清澈得像水,蓄滿了好奇、懷疑、恐懼、期待——大概,我第一次懂得看這個世界時,也是這樣的眼神吧!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家的狗是不錯的,樣子可愛自不必說,關鍵是盡職,但凡從我家門前路過的鄉親,總免不了與我家的狗對峙一番,除非家裡人出來才能解了圍。沒多久,我家狗的厲害,全村人都領教了。無奈,父親讓哥哥把狗栓了起來。

  一年冬天,不知什麼原因,狗的右後腿蜷縮起來,我和哥哥幾次試著想幫它拉展,一拉,它就狂叫,甚至要對我們下口,護疼。看它痛苦的樣子,只好作罷。偶爾放開它到大街上放風的時候,它不知羞恥的踮起右後腿在大街上亂竄、瘋跑,因為只剩一條後腿,屁股一顛一顛,滑稽得很,跑快的時候,後身幾乎貼到了地面,揚起濃濃的黃塵,我不願看它鬧騰的樣子,怕引來路人的笑聲。可它不管這些,伸著紅紅的長舌,喘著粗氣,瘋了似的蹦跳,奔跑,身上裹滿塵土,黑臉變成了黃臉,連睫毛也成了黃色,只有那雙依然黑幽幽,明汪汪的眼睛滴溜溜亂轉,像塗白臉的小丑,搞笑極了。可氣的是,它還不識時務的向我撲來,在腿下蹭來蹭去,它太用力了,幾乎讓我站不穩,藍褲一下子變得黃不黃藍不藍,惱得我抬腿就是一腳,熱臉遇到冷屁股的狗,疼的嗷嗷直叫,遠遠的躲開了,然後臥下,紅紅的長舌翻卷,舔著被踢疼的前腿,狗的狂歡就這樣被我一腳毀了。

  也許它覺得我也應該高興,它想邀我一起狂歡,可我不懂,就像不懂它的世界。我又何曾想過去讀它的世界。它沒能力讀懂我的世界,只是捱了一腳,可我不懂它的世界,卻摧毀了一場盡情享受自由的盛宴。在我眼裡它只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爪牙嗎?它不會是連夥伴都夠不上吧?可它見到我的時候是撒歡最厲害的時候,我留意這些了嗎?,夥伴間最起碼的平等和信任、體貼,它得到了嗎?儘管它儘可能地用它有限的聲音符號、肢體語言表達著對我的信任,我用心體會了嗎?即便是漫漫寒夜,它睡在一個窩門洞開的巢穴,我也不大上心,不錯,它滿身的毛皮是可以禦寒,可這不代表它不需要關愛,不代表我對狗就可以熟視無睹。連它吃的東西,都是我們省下的、本來準備倒掉的殘渣,甚至是發餿的剩飯。家裡條件不好是一方面,可對它用心了嗎,哪怕是用玉米麵、醃蘿蔔給它準備一頓真正的午餐,我想過嗎?即便這樣,我還是能感覺到它對我的依戀。它天生就是賤骨頭?老天,哪能用這樣惡毒的語言去褻瀆它的純真,我沒有資格鄙視它的謙恭,嘲笑它的憨傻,儘管事實上是它沒有智力和條件來判斷我對待它的親疏厚薄。它的死心塌地,不是我可以隨意吆喝和奴役它的理由,也不是張揚我作為人類聰明的和聲,更不是我吹噓“我家的狗絕對忠誠”的佐證。

  儘管約定俗成的習慣讓我們給這個世界萬物,貼上高低貴賤的標籤,使我們生來就有享受不盡的優越感,可高低貴賤的標準又怎能回答宇宙自然的無窮奧秘呢。時刻清醒,不被俗世左右,是我們希望的,但誰又能逃脫那份艱澀的掙扎。

  忽然有一天,狗掙脫鏈子跑了出去,與同類進行一場“比武”,腦門被生生咬去一塊兒,只一個晚上,傷口潰爛生蛆,狗精神萎靡。那時候沒有獸醫,無法醫治,後來傷口變成了坑,紅色的肉坑裡,密密麻麻的白點兒,擁擁蠕動,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和哥哥決定將它扔到一眼枯井裡。上路的時候,我們牽著它,還是平時牽它的狗鏈,套它的項圈,我們儘量做出去溜達的樣子,奇怪!它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一路上後腿蹲著,前腿使勁撐著地面,形成一個三角狀,兩眼裡露出不解抑或是憤怒的神色,喉嚨裡發出絕望的聲音,我們還是狠一狠心往前拉,它幾乎是整個身子磨著地被拖到了最後的歸宿。

  那是一次低賤對高貴的拷問,信任對拋棄的拷問,忠誠對奴役的拷問,生命對生命的拷問。

  我是如何對待全心依戀我的狗的?如果每個人都把別人對自己的信任當成可以隨意奴役指使的砝碼,還為此而津津樂道,那該叫高明,還是殘忍?利用他人的慾望或是弱點將他招致麾下,讓你隨意差遣,這是權術中最核心的東西。狗為一口食讓我耍的團團轉,是我的高明,還是狗的可憐,或者是可悲?它的一生,盡心盡職,從不耍滑,換來的卻是殘渣剩飯,衝這一點,我還能為我的聰明沾沾自喜嗎?

  第二條狗的到來,沒有了第一條狗來時的興奮,一來是,在前一條狗身上嘗過了悲喜榮辱;二來是漸漸長大,心也老成了。後來發現,第二條狗,除了黑白相間的毛色不太理想之外,其他的都不亞於前一條,至少在虎虎生風這點上與前條狗不相上下,全家對第一條狗的感情自然傾注到了第二條狗身上。不過自始至終,還是沒有給它起個名字,一想起這點,頓覺內疚。我只要一回家,首先是拿吃的餵它,我們吃什麼,就餵它什麼,東西比過去豐富了,它的窩也比第一條狗更舒服了,我一有空兒,總要和它待一會兒,讓它撲我、看它刨土、靜靜的看著它,刺稜著雙耳、衝著院外的動靜仰天狂吠。它太勤奮了,就是在吃著我為它精心準備的食物時,一聽到動靜,連嘴裡的食物都來不及嚥下,馬上仰頭就是一連串汪汪的吠叫。我常常放開它在大街上兜風,沾滿塵土的它,往我身上撲、蹭,我不再嫌棄,我要學著懂它。

  去冬,因為修房子,清理院子,把它拴在了大門外。房子修好已經好多時日,把狗窩安在哪兒,一直沒有定下來,以致一直把它拴在外面。夜深了,當家人關上大門進入夢想的時候,只有院外的狗獨自面對針對它和這個院落的任何危險,他還渾然不覺,依舊衝著由遠而近的動靜,汪、汪的狂吠,直到動靜由近而遠,漸漸消失。我曾想過儘快在院子裡給它安個窩,也只是一閃而過。冬天的風雪中,夏季的雷雨裡,它鑽在一個木箱裡——它臨時的窩,瑟瑟的捱過一個個淒寒、驚恐的長夜。它怎能不期待回到院子裡,住進新窩的一刻?

  然而,它對我們的期待落空了,儘管它從來都不懂懷疑我們是否上心,我們也從來不準備敷衍它對我們的信任,可事實是,它對我們的期待,終究還是一張空頭支票。

  如果它不被拴在大門外,也就不會給盜狗者可乘之機,它也不會這麼不明不白的消失!提起來,家人難掩懊悔之色,儘管我們一再互相安慰,再找一條。

  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事,不知怎麼了,我一直耿耿於懷,情不自禁的反覆梳理著我與兩條狗相處的時光。

  什麼時候,能再養一條狗,一定要給它起個像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