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歲月散文
春盡夏至,前天又下了一場中雨,大自然裡的綠就肆意氾濫了。不比以前了,田間地頭還是很少有人,小村裡人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了。在建築工地上幹一個季節下來,人是又黑又瘦。
小村空空的很安靜,大街上常走動的是老人和孩子。空了的小村擋不住季節的腳步,春該來還是來,該走還是要走,依然綠意盎然,一派生機,像一件光鮮的新衣,穿在小村身上,遮住了瘦弱衰老的身軀。
這一天,小村忽然熱鬧起來了,這熱鬧是由在外打工的老趙回家引起的,老趙是被車拉回來的,死在了工地,和老趙一起去打工的大梁幾個人也一起回來了。老趙在外打工的兒子通知了,正在路上,估計夜裡就到家了。老趙家的巷子口就聚了很多人,開始為老趙忙活,送他走完最後一程。小村人善良淳樸,一家有事都會去幫忙的,相互照應,他們知道每一家每個人最終都會走上這一步的,幫人家就是幫自己。
人們忙著為老趙洗頭淨面刮鬍子,洗去那些長年鑲嵌在頭髮間皺紋裡的水泥渣子和灰土,換了三盆水才洗乾淨,要走了得換上新衣服,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走,不管他活著時是多麼窩囊多麼屈辱。人們掃院子,忙著拉桌子,在大門上搭上一塊長長的白布,告訴外人這一家有喪事了。
巷子裡落下幾片冥幣的灰燼,像是小村身體上的苦痛的疤痕。
乾淨的老趙躺在正房裡,和外面隔開一個簾子,這就是陰陽兩隔了,簾子外供桌上擺著供品,點著白蠟燭,香爐裡點著一炷香,快燃完了就再點一根,日夜是不能熄滅的,香菸裊裊上升,很細很慢的樣子,不由得想起這是一個人壓抑著的痛苦,低低的哭泣。
有兩個婦女專門陪著老趙的媳婦,怕她一時想不開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老趙的媳婦卻出奇的冷靜,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面上無喜無悲,和村人們說著感激的話,沒有出現村人們害怕的痛不欲生的樣子,沒掉一滴淚,好像她過了半輩子苦日子,淚水已經流盡了,好像死了的老趙是一個和她不相干的人。有時想起什麼,發一會兒呆,嘴裡嘟囔一句,走吧,走了好,享福了,省得活著受罪……
村人們忙著事情,忙完了事情後也不回家,就在老趙的家裡巷子裡,或坐或站陪著老趙陪著老趙的家人,一個村子的鄉里鄉親,在老趙一家最無助痛苦的時候陪伴著他們。
閒聊時大梁把老趙的死因慢慢說清楚了,過年時六十三歲的'老趙拿著五十多的假身份證出門打工,一春天在工地上一天也不歇息,不捨得吃喝卻不得不一把藥一把藥的吃,這一次中飯後幹活,老趙爬到十三層樓頂栽倒了再沒有起來。包工頭只給十五萬塊,大梁和他們協商後又加了兩萬的喪葬費,再不出了。包工頭很精明的,不緊不慢地說,這是給你們面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他的身體……大梁他們知道賠給包工頭的錢要多許多的,可想起老趙有病就心虛,不敢爭了。
老趙用他餘下的生命換了十七萬塊,大梁說,老趙再活十幾年也掙不了這麼多錢啊,也算值了,另一個說,他有病,還出門打工,大梁說,說得輕巧,誰願意出去呢,不出門打工行嗎,想起老趙的家庭眾人無語了。記得老趙有幾年沒出門打工的,在家試著做些小買賣,收過破爛賣過饅頭還幹過好幾樣的,老趙人老實嘴笨,一樣也沒幹成,沒法子就又出門打工做包工頭的牲口去了。
風吹來,初夏的季節卻有一種秋末的寒意,也許哪裡下大雨了吧。小村依然靜靜的,空氣裡似乎瀰漫著一種悲傷,粘在手上粘在衣服上了,揮也揮不掉。
深夜時村人們睡夢裡聽見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叫,像一把利刃扎進了墨一樣黑的夜的心臟,村人們知道是老趙在遠方打工的兒子回來了。這一夜有的村人一夜沒睡著,老是聽見遠處弱弱的哭聲。
第二天早晨,村人們早早就到了老趙家裡,通知親戚鄰友,一個人和這個麻木的世間告別是有一定的儀式,親戚鄰友都要來見最後一面的,人這一輩子三件大事是要驚動許多人的,出生、結婚和死亡,出生和死亡這兩件事自己卻不知道,這也算無奈的悲哀了吧。窮人家的生活清苦寒酸,辦事卻不小氣的,院子裡巷子裡散開的村人一臉倦容,都端著碗,手裡夾著饃喝村南頭二雷的飯店送來的燴菜呢。吃了飯就該忙活了,這一天事最多。
老趙的親屬每次吃飯時都要夾一筷子好吃的放在供桌上一個碗裡,這是讓老趙吃的,只是辛辛苦苦省吃儉用一輩子的老趙再也無福消受了。
小村裡老輩傳下的規矩,誰家有人去世了,停放三天就進墳埋了,在第二天一切事情都要安排妥當的。小村人老輩子有一個共同的墳地,這十多年村人都不甘心眼下清苦乏味的生活,都不願意沒明沒夜東跑西顛的牲口一樣的打工,都想做官想做老闆想發財,自己不行就埋怨祖墳沒勁,想著要祖先保佑,找一處風水寶地,陸陸續續墳都拔走了,拔到自家田地裡去了。漸漸的老墳地就顯出衰敗的樣子了。
老趙是在第三天十一點半時送走的。中午時分,天晴的很好,太陽高高掛著,似乎離小村又高了許多,沒有夏天那熱烈的光芒了,照在身上溫吞吞的。老趙家的大門過不去棺材,摘下來了,院子裡人聲鼎沸,哭聲叫聲一片,老趙媳婦孃家人駕著老趙的兒子,村人們拿香蠟花圈的,推拉著棺材擁擠著出了巷子,來到街上,直奔老趙自家的墳地去了。老趙家的墳地也是自家的地,自家的這一方土地養育了自己,死後就要把自己迴歸到這方土地裡了。
辦完事了,村人們像水一樣退去,各回各家幹自己的事去了。幾天裡不時有人來老趙家坐坐,說幾句安慰的話,使老趙家沉重悲哀的氣氛緩和一下,讓家人在閒話裡分一下心,想起別的事情,慢慢的就從悲哀裡走出來了。鄰居二嬸送去幾個野菜包子,說老趙的媳婦愛吃,以前經常喊著她一起去找野菜呢,也有送飯送菜的,自覺都錯開時間了,他們怕老趙家的媳婦不願意做飯。小村裡的老傳統也有好的。
來到這個世上,人都要走的,送走一個又一個老人,不覺著自己就要老了,幾十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一條窄窄的巷子,走著走著就快到頭了。只不過老趙走得太突然了,留下了綿綿的哀傷,也留下了十幾萬塊,喪葬花掉了一萬多,這幾天老趙的兒子和他媽媽提了一次賠老趙的錢,當他看到媽媽憤怒的目光就不敢再說了。
大梁幾個又打工走了,回到原先的工地。時光水一樣流,人們在各自的泥沼裡掙扎著,早把老趙淡忘了,有時大梁他們提起老趙也只是幾聲輕輕的嘆息,活著的人是不會太在意的。老趙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於這個盛世來說,就像滿坡野草裡剷掉了一棵草,可與老趙的家來說,卻是天塌了。
過了幾天,不管怎樣老趙的兒子也要打工走了,在家是耗不起的,走時夏天的陽光明晃晃的,像是刀子的閃光。生活裡無數的刀子,在慢慢的颳著你的年華。
老趙的媳婦走在街上了,人瘦了一圈,才剛進六十歲的人,顯得很老了,頭髮花白,亂蓬蓬的沒有梳洗,像枯乾的野草。風吹過來光陰流動,像是浸染了淡淡的憂傷,粘在手上衣服上,粘在心裡了,揮之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