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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寫的日記散文

父親寫的日記散文

  一

  那一天,走出家門的時候,感覺天氣是晴朗的,太陽豔豔照著,寒冷的空氣裡透著清新。

  繼母叮囑著,到了縣裡,別忘了把舊衣裳包好讓人帶回來。

  父親一直送我到衚衕口,一直想聽父親說點啥,但沒有,衚衕深深,只有腳步聲在有輕有重回響。

  坐上姐夫的腳踏車後座,只見父親向我揚了揚手,似乎要說啥,但仍然沒有。寒風裡,只有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黑棉襖的衣襟在飄蕩。

  摸了一下有些酸的鼻子,心想有了錢,該給父親換個棉襖了。

  伴我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的老房子漸行漸遠,還有那個村莊。漸漸地連村莊也模糊於視線。家,我就這樣離開了嗎?

  其實,曾經生活的這個家是我的姥姥家,而父親自小生活的家距離這個家五里路,那是我的奶奶家,按家族的傳續,我真正的老家應該在那裡。

  多年後忽然心血來潮,揹著父親回了趟真正的老家,父親生在這裡,在這裡長大成人。翻過泛著黴味的家譜,走訪了一些親戚。我發現我的家族並不興旺。從我兒子上溯五輩,除我的爺爺弟兄兩個外,其餘皆為單傳。想來計劃生育於我們家從清朝就開始了的。我甚至發現我和父親有著很多的共同點。父親是獨子,我也是獨子;父親有繼母,我也有繼母;父親一個兒子,我也一個兒子;父親住了岳母家,我也住到了岳母家。這一發現使我驚詫不已。

  但我還是比父親倖運,我有三個姐姐,而父親沒有,連一個兄弟姊妹都沒有,孤零零一個人。那時不比現在,現在大都一個孩子,都習慣了,誰都不會感到特別。那時不行,父親時常地感到孤獨。他在後來的日記裡說,小時候受了欺負,他沒處求援,只得一個人跑到泊裡,偷偷地哭一場。這或許是父親性格內向的主要原因之一。

  爺爺家的村子不大。爺爺家在前街上住,高家老宅隱在衚衕裡,三間瓦房,東西廂房,院內一棵石榴樹。家境並不貧寒。

  奶奶姓陳,大爺爺兩歲,這是我的親奶奶。奶奶死於五四運動爆發那年,比爺爺早六年去世。奶奶去世後,爺爺又娶一比其小十歲之呂姓女子,只兩年便也去世,去世時只有二十二歲。後來爺爺又娶第三個奶奶,姓解。父親的這個繼母活了七十多歲,是我上初中時去世的,死在我的姥姥父親的岳母家。

  爺爺在解奶奶過門不久,也因病去世。我對爺爺的印象也只是小時侯掛在牆上的那張照片,泛黃的相紙上,穿著棉袍的爺爺一臉嚴肅靜靜地看著我們。

  父親的命比我苦,四歲時生母離世;十歲時父親去世,是繼母解氏和親戚們拉扯大的。我雖然自小也沒了母親,但我有父親。父親給了我長輩不可替代的愛。我還有姐姐,姐姐們也同樣給了我愛,儘管我所擁有的比起我的同齡人並不豐餘,但與父親比,我覺得已經很知足了。

  想象不到父親那時是怎樣捱過來的,父親從沒對我提起過那段歷史。我問姐姐,姐姐們也不清楚。父親默默地一個人承受著生活的苦難。

  父親是舊學出身,雖家境每況日下,爺爺還是把父親送到學堂裡。那所校名為煥新小學的學校,校舍在村西的二聖廟裡。父親在神像的注視下,於孔子牌位前行了大禮後,即讀詩經孟子國文修身。

  或許過於孤獨,父親把情感全部注入書中,父親的書讀得很好,字也寫得很好。以至後來村裡蓋房上樑、過年的門對子,常常的有人求字。父親那時還喜歡繪畫,曾把學堂佛殿內牆壁上的畫用煤油浸透的紙鉤出輪廓,臨下來畫。

  內向的父親也有搗蛋的時候,上學時將人家的狗領回家,喂出了感情,牽著到處嚇唬別人。

  

  老屋裡掛著幾幅老照片,照片上父親穿著西裝,與另外一個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站在一起,無聲地笑著,青春且帥氣。照片下標著“美華照相”的字樣。不能夠想象印象中衰老懦弱的父親當年會有那般的生氣勃勃。

  19XX年正是軍閥混戰之時,盜匪四起,民不聊生。為避戰亂,也為討一生計,十四歲的父親隻身來到了哈爾濱,在同鄉開的雜貨鋪裡當了學徒。而那張父親保留下來的西裝照片正是這一時期的記錄。

  父親珍藏下這張照片,其實也珍藏下自己的最好的年華。

  那年秋天,發生了中東路事件,因事剛好在富錦的父親目睹了蘇聯飛機的輪番轟炸,所幸父親無事。

  四年後,十八歲的父親與二十歲的母親結了婚。婚後第二年,父親又去了東北,一去就是五年。五年裡既受過老毛子的氣,又捱過日本人的揍。在東北的日子裡,他學會了自立,學會了記帳,也學會了一手好算盤。

  盧溝橋事變後的第二年,並沒有掙下多少錢的父親回到了老家。

  我的姥姥家祖上家境殷實,其中一支曾成為村裡數一數二的富戶。然而姥爺同樣很早便離開了人世,姥姥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倍受本家的冷眼和欺負,嚐盡了生活的艱辛。家裡唯一的男人,我的舅舅早年去了上海,作了堂倌,二十五歲便去世了。

  舅舅是活活累死的,白天晚上端茶倒水,照看場子,一個鄉下的孩子,不知道照料和保護自己。就這樣死了,屍首都沒運回。黃縣的男人大都不願守在家中,都想到外面闖蕩一番。舅舅就這樣死在上海。姥爺也是,他更早地死在海參崴,和他一起同樣沒回來的還有幾個黃縣人。

  待到母親和姨姨也出嫁後,只剩下姥姥一個人。家裡沒有男人,地沒法種,父母只好從奶奶家搬到姥姥家。高家成了外來戶,父親作了倒插門女婿。那一年,剛好日本鬼子投降。在有了大姐之後,二姐來到世上。

  解放戰爭的炮聲響起,原本想好好在家操持一下日子的父親和村裡其他青壯年一樣,被徵召入伍,來到部隊。那一年,父親三十二歲。兩年後,父親負傷回了家。至死縣民政還給他按月發傷殘補助。家裡沒有父親穿軍裝的照片,很難想象父親穿軍裝會是什麼樣子。

  三姐伴隨共和國成立來到這個家裡。高家上下熱切期盼著有個男孩,三姐卻不合適宜地來了。

  建國伊始,百廢待興,同樣需要有文化的人。四八年便入了黨的父親先是在合作社、農業社,後來在大隊當了會計。這會計一干就是三十年。

  後來,我也來到了這個家庭。那是一個冬日,有些陰冷。我的出生讓急切盼望有個男孩的全家人興奮了許久,就連已經臥床的姥姥也似乎可以爬起來抱我。

  姥姥身體一直很好。有一次從沒看過電影的姥姥到小學看電影,摔倒在學校門口。從此臥床不起。姥姥對唐家對高家都有著不可替代的貢獻,辛苦了一輩子的姥姥並沒有得到太多的回報。1959年她在老宅東間的土炕上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那一年她八十四歲。

  或許是姥姥的去世,又或是三年自然災害的因素,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最後終於得了病,是肝病。這種病現在不算啥。但那時肚子都填不飽,看病根本無從談起。記得我還到河溝裡捉蝌蚪給母親治病,不知哪裡的偏方說那東西能治肝病。母親終於撐不住了。我七歲那年,她離我們而去。

  那一年,是1962年。自然災害快要過去,好日子就要到來,可母親竟熬不到那一天。母親的墳埋在村中公墓裡,每年春天我們都要去掃墓,過年時,我和姐姐把母親領回家中過年。我至今儲存著母親的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我們姐弟四人站著,父親和母親坐在凳子上。母親紈著簪,穿著大襟襖,高高瘦瘦的,樣子有些疲倦。這是母親一生唯一的一張照片。

  母親去世後,繼母到了我們家。村裡人,特別是姥姥家的親戚們大都對父親如此之快把繼母娶回家頗有微詞。

  婚事是當大隊書記的三舅介紹的,他說,高會計孩子多,家裡沒個女人怎麼過活。繼母沒有父母,繼母的哥哥是鄰村的會計,他做主將妹妹嫁了過來,婚事很簡單,繼母將她家的東西搬了來,合到一起,成了一家人。

  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理解了父親,理解了作為媒人的大隊書記的做法。讓一個男人去帶四個孩子也著實為難父親。

  

  父親長得瘦小,性格內向,沉默寡語,一輩子謹小慎微。從我記事起並不記得父親和誰發過多大火。村裡人提及父親大都會說,那是個好人。在農村有這樣的評價是不容易的,更何況父親是住丈人家。

  小時侯哪會總覺得父親很忙,每天夜裡回來得都很晚。常常地繼母和姐姐在如豆的油燈下織著魚網,我在看小人書。其實我們都期盼著過道里的腳步聲。過道是和房子連在一起的,腳步聲聽得清清楚楚。父親的腳步比較特別,老遠就能聽得出來。聽到腳步聲我就去開街門。夜裡的街門繼母看得很緊,天一擦黑就栓死扣好。

  父親似乎有算不完的帳,打不完的算盤。每次我到大隊部喊他回家吃飯,都見父親戴著花鏡,一頁一頁翻著那厚厚的帳本,一邊撥拉著算盤。身子弓在桌上,蝦米一般。

  累是必然的,村子太大,有二十八個生產小隊。小隊多,大隊的帳自然就多。父親完全可以找人幫忙的,但父親不願找,寧願一個人受累。

  父親當了一輩子會計,從農業社一直到大隊。經手的帳簿堆起來有房子高,卻很少有錯帳漏帳,他的帳如同他的為人,清清白白。至今知道的人提起父親的帳,仍會伸大拇指,說老會計那帳很少有人作的出來了。

  帳雖攏得好,卻當不得飯吃。自打我記事起一直到當兵,印象中父親就一直為如何填飽全家的肚子而發愁。

  每每地,父親蹲在圈牆上,抽著旱菸,瞅那圈裡餓得只剩下骨架子的豬,頭頂的煙在豬圈的亭棚上空盤旋。他多麼期盼著那豬趕快長大,好賣幾個錢,換成糧食。

  新糧下來之前的兩三個月是最難熬的。父親借了東家又借西家,對付著別讓家裡斷了頓。

  偶爾做點麵食,繼母端到父親面前,父親用筷子嵌起來;瞧瞧我們幾個,嘆口氣又放下了。我們發現本來就不胖的父親越來越瘦了。

  那一日,在自留地挽轆轤,赤著上身的父親吃力地用著力,根根肋骨暴露著。我想替父親挽一會,父親不讓,說你還沒長大。

  終於有一天,父親狠下了心讓正讀農中的三姐休了學。那時大姐已到上海謀生,二姐上了大學。三姐哭著回了家,從此沒再進學校門。

  父親的繼母我的解姓奶奶後來也和我們住到了一起,奶奶年紀大了,一個人住不方便。父親在繼母和後妻之間常常地左右為難,以採取逃避策略為主。後來我們姐弟站到了奶奶一邊,時常勸奶奶別往心裡去。

  奶奶1968年去世的。七十三歲。在那時也算高壽了。不過我想繼母能待她再好些,或許還會再活些年。

  我上高中那會,家裡情況好了許多。二姐參加了工作,三姐也結了婚。父親開始忙乎著蓋房子。房子地基剛壘好,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搬到廂房臨時住的父親急得不得了,望著漫天的大雨一點辦法都沒有。

  房子蓋好了,父親長舒了一口氣。父親揮一下手對我說,喏,這就是給你娶媳婦用的。

  我望了望父親,父親明顯地老了許多。

  

  高中畢業後,我回村參加了勞動,成了一名勞動力。父親專門給我找人做了一副手推車架子,又買了箇舊車輪安上。說,推吧,好好使。

  幹了一年農活,那一年的冬天,正在泊裡給麥子澆冬水的我聽到了一個訊息,有解放軍到鄉里徵兵了,聽說是空軍。

  晚飯時,邊喝著稀飯,我試探著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吭氣,全家也都不說話,只聽見“呼啦呼啦”喝稀飯的聲音。

  第二天,父親問我,說你想好了嗎?我點點頭。父親再也沒有說啥。

  那時我高中剛畢業,正是滿腦子憧憬著理想的時候,全然沒顧及父親的想法。其實父親那時未必多麼想讓我當兵。畢竟三個姐姐都出嫁了。畢竟全家也只有我一個兒子。而且還剛給我蓋好房子,下一步就是張羅著找媳婦了。養兒防老,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的。父母年齡已經大了。

  然而我卻一味地嚮往著那綠色的軍裝,甚至痴迷地直接找到接兵的人,信誓旦旦地強烈要求,如同當今的追星一族。

  我終於如願以償,穿上了心儀已久的軍裝。那幾天,我感到天格外得藍,心情格外得愉快。

  到縣武裝部報到的頭一天,父親沒讓我下地幹活,他也破天荒地沒去大隊上班,繼母趕了麵條,全家人坐一起吃了頓麵條。我注意到那麵條父親並沒有吃多少,他捧著碗,從碗上方靜靜地看著我。透過麵條的'熱氣,我注意到了父親的眼神裡聚集了許多的內容。

  後來我才知道,為了我當兵的事,父親幾乎求過所有的村幹部,父親對他們說,這孩子命苦,或許到部隊會好一些。

  我們那批兵大隊每人贈送了一個筆記本,裡面有紅燈記劇照插圖。扉頁上有父親代表村裡寫的毛筆字:牢記階級苦,不忘血淚仇。緊跟毛主席,永遠幹革命。本子很小,紙張也很粗糙。這本子我一直捨不得用,一直珍藏到至今。

  當兵後的第三年,父親來到了部隊,是因為有病來的。父親的右腿腿肚子明顯腫了許多,每到晚上就痛得厲害。我領他到醫院,醫生說是脈管炎,給了藥洗和吃。

  從醫院坐公交車回來,下車時父親對我說錢不見了。我問多少錢?父親說五塊。為這五塊錢父親懊惱了半天,說多少天都掙不回五塊錢,就這麼讓我給扔了。

  那天夜裡,我和父親睡在一個屋裡。夢中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腿上動。睜開眼,見是父親在摸我的腿,輕輕地、輕輕地。一下又一下。頓時一股熱流湧遍我的全身,我佯作不知,任父親在那裡撫摩。眼角里卻溢滿了淚水。我的父親,我沉默寡語的父親。您的愛其實都在您的心底,從來不去做更多的表白。您的兒子做了許多錯事,其中也包括曾經錯怪過您。您能原諒我嗎?

  

  父親在老家蓋的房子並沒有如父親所願,做我的新房。我在省城找了物件。

  婚禮是在老家舉行的。那一天從省城往老家趕,車太慢,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十個小時,到家時天已全黑。父親把村裡長輩和幹部邀到家裡,已經在炕上坐下。父親高興地招呼著,並沒有因為我們的晚到而責備我們。第二天,又喊來許多的鄉親吃酒。並不喝酒的父親那天竟也破天荒地喝起了酒。

  後來我有了兒子。兒子生下來時我正在西安軍校學習。妻子回老家生的孩子。父親早就給自己的孫子起好了名字,如果男孩,叫個啥;如果女孩叫個啥。父親回了自己的老家,查了家譜,問清了以後的幾代傳續的輩分。

  兒子出生那天,父親買了一大包糖,逢人就給,高興地合不攏嘴。因為高家從此又有了繼承人。

  其後幾年,父親來過省城幾次,也到上海北京姐姐家住過。但住得時間最長的還是老家。他習慣了老家的環境,在城裡熟人少,他覺得憋屈。

  父親越來越顯得老了。八八年的夏天,三姐打電報到部隊,讓我回去一趟。我不知就裡,立馬趕回家中。只見父親坐在炕上,身體有些虛弱。繼母一個勁地埋怨父親,說沒什麼大事,孩子這麼忙,讓孩子跑這麼遠回來。原來父親腿腳不利索,摔倒在路上。

  我不敢大意,和三姐商量讓父親住到三姐家裡。老人年紀大了,沒人照顧還真不行。

  兩年後的冬天,繼母因病在煙臺淑妍姐家中去世。時父親正在北京二姐家中。我到了煙臺時。淑妍姐告訴我,繼母去世前還望著窗外,想見父親一面。父親從北京回煙臺後,到殯儀館見了繼母最後一面。父親後來對我說,你媽媽很安詳,跟生前沒什麼兩樣。父親和繼母相依為命了二十八年。繼母走在了父親前面。

  我端著繼母的骨灰盒回到老家。繼母葬在東河邊。父親其後到繼母墳上去了好幾次。

  三姐夫是工廠的電工,對電器修理比較內行。後來辭職回家專修電機。他人很勤快,對父親也挺好。然而好人並非人人長命。九二年春節剛過,一輛汽車與正騎著摩托車的他撞個正著,當場停止呼吸。

  三姐夫出事時父親正在上海大姐家,全家人都瞞著不告訴父親。直到五一時父親到濟南,我才按統一好的口徑把此事對父親說了。父親半天沒有吭氣。我見父親的眼裡又多了一些渾濁。

  打那以後,父親哪裡也不去了。他常常的一個人呆呆地坐在三姐家門口,在陽光裡眯著眼望那街上過往的行人。有人與他打招呼他遲鈍地應著。

  那時,每逢春節我們必定要回老家過年,天再冷、路上再難走也要回去。父親和岳父母都在老家,那好比一根無形的繩子,繫著我們的牽掛。

  每年的初一,起床後先向岳父母拜了年,就帶著兒子到三姐家。給父親拜年。父親早已起床,穿著新衣坐在炕沿,等著我們去。拜了年,父親告訴我們應該到哪些長輩家裡去,去年哪些人家的晚輩來給他拜過年了。於是我和兒子按父親所說,一家一家地跑,絲毫不敢馬虎。

  父親一生節儉,捨不得花錢。我們姐弟給他的錢他都存著,要緊時才拿出來花點。他煙抽得厲害,一直抽自家種的旱菸,後來不種煙了,就抽極便宜的紙菸。我們幾個孝敬他的好煙他都拿去換了便宜的煙,說那煙抽著沒勁。不過癮。

  他喜歡寫日記。我看過父親的日記。一如他當會計時的流水帳,一清二楚,寡淡無味。家中的大小事情,時間人物地點皆有,只是沒有細節。父親的日記沒有秘密,什麼人都可以看。只有父親的內心深深地藏於心底,任誰也無法窺視。父親一生的苦難只有他一個人承受,不讓別人分擔一點。

  轉眼到了父親八十五歲生日。父親生日是農曆七月初一,天氣正熱。那一年我們和三姐全家一塊給父親過了一次生日。父親腿不好,走不遠,我們在村裡的飯店裡要了那小飯店最高價錢的一桌飯,那頓飯只花了三百塊錢。父親覺得有些奢侈。

  那天父親很高興,吃了一些海鮮、排骨,喝了一點紅酒。

  誰知那卻是父親的最後一次生日。此後我們再也沒有機會給父親祝壽了。

  20XX年春節,已經連續回家過了好幾個春節的我們本來想在濟南休息一下的。不知為什麼,那幾天我總是有些心神不定。我對妻子說,咱今年春節啥都別幹,就是回家,一定要回去。其實春節過後我要到空軍指揮學院學習的,通知已經接到了。

  那年春節父親精神特別好。歷來少言寡語的父親讓我坐到炕上,用被子蓋著腿,給我說了很多話。父親詳細地告訴我高家的家史,老爺爺、爺爺、叔伯大爺,並讓我把家譜記好。還告訴咱家欠誰什麼東西,父債子還,祖祖輩輩都這樣的。他拿出了兩個紅漆木托盤,父親對我說,兒子我挺對不住你的,什麼都沒給你留下。就給你這兩個盤子吧,這是高家的東西,你拿著作個念想。

  父親還找出了兩本書,一本是《現代漢語詞典》,一本是《聯林珍奇》。讓我交給兒子。說這是專門給孫子買的,讓他好好讀書,沒有知識幹什麼都不成的。

  在冬日裡的陽光下,我們全家在院子裡合了影,父親清癯的臉上透著笑意。

  因為要趕回去上班,初六我們就回了濟南。

  正月十一早晨,三姐突然來電話,說父親不行了,正在搶救,醫院報了病危。

  我立時有些發懵,前幾天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立馬就病危?

  請了假,驅車往回趕,一路上做著各種猜想。

  車到濰坊,同學來了電話,電話裡帶著哭音,說大爺已經不行了,你彆著急,路上慢慢走。

  立刻眼淚淌了下來。一路上酸楚陪伴著我。我沒有了父親。

  終於到家了。院子裡都是人。來弔唁的鄉親們絡繹不絕。父親的遺體放在正間的木床上。有供品擺著。燃著的油燈和香發著幽幽的光。父親躺著,靜靜地,一動不動,面色安詳,如睡了一般。

  立時我淚如泉湧,跪在地上。父親,兒子不孝,未能見上你最後一面。

  三姐告訴我,父親夜裡起來解手,摔了一交,覺得不好,立刻送醫院,沒有搶救過來。醫生說是腦溢血。很快的,也沒有留下什麼話。

  我明白,父親該說的話春節時已經說過了。父親有預感的,不然不會有春節的那些事情。我也有預感,不然不會堅決的回家。這會是父子間的一種感應嗎?冥冥之中誰也說不清楚。

  我們把父親和生母、繼母葬到了一起,太陽豔豔地灑在墳頭的新土上。初春的風有些冷,燃燒的紙錢飄著散在空中。河堤長長,野草萋萋,想來父親在此該不會寂寞。

  父親是善終,沒有痛苦,也沒帶累兒女。

  他活了八十六歲,算是高家家族中長壽的一位了。

  父親的日記記到去世的前一天:2月14日。正月初十。星期一。天氣多雲。麗的工友起來吃早飯。

  麗是三姐的二女兒。麗的工友那一天住在三姐家裡。這件事也被父親記下來了。

  從家裡走時,我帶走了父親所有的日記本和所有的父親保留下來的信件。我覺得父親給我們留下來的最寶貴的東西都在這裡面。一顆善良的心,一個誠摯的品德,不事張揚但卻堅韌的意志。

  常常地看到父親的字,便如同見到了父親。我在同父親說著悄悄話。我告訴父親我們都挺好,讓他千萬別掛念。父親仍然還在告訴我們應當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做事。

  父親,如果您還活著,今年剛好100歲。權將此文作為兒子對您的百年紀念。我把它寫好,燒掉,在您的耳邊輕輕地輕輕地述說......